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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帝王口中无虚言,隔日徐苓就乘着公侯规制的马车出了宫城,此去不宜惹人注意,除了近身伺候的人外,只有平津侯府世子徐彰收到了消息,早早带着妻子到别庄等候。

        佩环被留在未央宫里代管一应事宜,青书前日夜里着了凉尚未好完全,徐苓便没带她,所以走在马车旁贴身伺候的只有付掷一个。

        纵然降低了出行的规格,但对溧阳城内的寻常百姓来说,仍是不敢多看一眼的豪门贵胄,马车所过之处,人人垂首退避一旁,让出一条供车马急速而过的宽敞道来。

        “常言大周百姓运道好,君主贤明仁爱,臣下恪尽职守,以得安居乐业,日出作业日落归家,可如今看着,传闻有所夸大啊。”

        模糊的感叹声从紧闭的车中传出,付掷随着话转头看了眼寒蝉若禁的人群,碍于隔墙有耳,不敢回话。

        “贵人,”耳侧传来蚊蝇般的声音,付掷顺着找去,看到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小孩,辨不出男女,脏的结了块的头发贴着头皮,上边沾着不知哪儿的黄土。

        “给点吃的吧,贵人。”

        付掷少有心软的时候,但他知道娘娘急着赶路去别庄,于是打算自己给他一些铜钱,让买些吃的去。

        “停车。”徐苓高声说到。

        付掷摸银子的手停了,车队也停了,路边的百姓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里打着鼓,想着不知道是哪个倒霉蛋冒犯了这些贵族。

        木质的车窗被人从内推开,影影绰绰的侧脸让人想靠近窥探,一如四年前,富贵的手心向上摊开,里边放着几块不轻的碎银,

        “拿去买点吃食吧,瞧你年纪不大,可读过书?”

        小孩看看付掷,又看看马车里的人,摇头道,“没有。”

        “城内有一积善堂,内设私塾,果腹后可去那寻个住处,你年纪尚小,必是不能被招作小工,不如去识文学字,待到了年纪再行钱财之事。”

        “我”小孩有些犹豫,望着徐苓手心里的碎银,不敢伸手取。

        而一旁的付掷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徐苓稍稍前倾了身子,待看清孩子骨瘦嶙峋的模样后,轻叹出一口气,是她考虑不周了。

        “来人。”

        铁甲士兵小跑而来。

        徐苓转手把碎银给了他,嘱咐道,“陪这孩子买些吃食,再护送他去积善堂,便说是我让他去的。”

        “遵命,”士兵拱手行礼,垂头看只到自己腰腹的孩子,不知道该唤公子还是小姐。

        孩子看出他眼里的纠结,轻声说道,“我是女孩。”

        只是太久没喝过水,嗓子哑了。

        车里看起来宛如九天神女的贵人,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嗯,听出来了,快去吧。”

        这只是一个小小插曲,人走远后,长龙般的车队再次缓缓启程,而路边的人们,似乎不像开始般畏惧,离近些的人有幸见到了贵人的容貌,以手掩唇,与身边凑近的好友细细描绘。

        行至半路,半空中突然落下丝丝细雨,士兵们身穿甲胄,亦有头盔护脸,倒淋不到什么雨,就是苦了马车旁清瘦的小太监。

        褐色的长袍被落下的雨浸透,这处色深,那处色浅,雨滴砸在他下垂的眼皮上,颤抖二三,顺着细密纤长的睫毛滑落泥泞之中,正是寒冬腊月,风一吹过,雨水便要结成冰霜,再威武健壮的将军都受不得。

        徐苓本想把车中的伞递给他撑着,可等见到他那冷得唇瓣都发紫的可怜样,干脆开了车门叫他坐上马车。

        “还有小段路就到了,奴才忍忍就好,娘娘快关门,别让风霜伤了您。”说着,付掷就抬手要为她关门。

        徐苓眉眼压低,“好话不说二遍,上来。”

        “是。”

        衣角淅淅沥沥下着小雨,付掷生怕弄脏了皇后娘娘的坐垫,弯身拧干,徐苓撑起油纸伞为他挡着,也不做催促。

        车内燃着炭火,与车外浑像是两个季节,徐苓递出一方白帕,命他把脸上的水擦拭干净,

        “嘴长着做什么用的,要是淋得得了风寒,是本宫照顾你,还是你来照顾本宫?”

        “马车宽大,多塞你一个,也挤不死人。”

        “这等福气,别人求都求不来,你还敢不要?”

        抱怨完,她的视线落在他几乎要黏在身上的外衣上,没好气地问道,“换洗的衣裳带了没?”

        付掷擦脸的手一顿,“带了。”

        于是徐苓开窗叫来了人,吩咐他去把付掷的包裹取来。

        “奴才烤烤就好了,不必换的。”

        “那是,你多能忍啊,这也忍,那也忍,这么能忍,怎么不往东瀛去呢。”徐苓身体歪靠在坐垫上,冷笑着讽刺他。

        东瀛有一类人,谓为忍者,行忍术,说难听些,就是间谍罢了。

        付掷闭着嘴,不敢说话,生怕又惹恼了正在气头上的皇后娘娘。

        跟个鹌鹑似的。

        没几两重的包裹劈头盖脸地砸下,皇后娘娘毫无感情的声音随之响起,

        “换上。”

        付掷倏然抬头,两颊有点泛红,“在在这里吗?”

        “不然呢?”徐苓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他,“去外边淋着雨换?”

        “不是。”付掷呐呐。

        苍白的手指颤巍巍地摸上衣领盘扣,不知内情的人,真要把徐苓当做那强迫良家妇男的恶霸。

        终于,在第一个盘扣应声断开的刹那,一脸傲然的皇后娘娘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但话都出口了,总不能把这个衣裳脱一半的赶下车,不然苛待宫人的帽子可就得扣在她脑袋上了。

        进退维谷之下,徐苓破罐子破摔,想他也不是个正经男人了,就算是,那脱衣裳的也不是她,怎么都不吃亏,只要看好他嘴,别乱说就行。

        付掷已然脱了外衫,只剩白色中衣,中衣也被雨水浸透,尤其腰腹一块,贴在其上,露出里边随着呼吸起伏不定的腰线来,总归还是男人的身子。

        平日里再伏低做小,徐苓此刻也记起了他习过武,且还不赖。

        故而他的腰身并不像寻常太监般惨白干瘦,遒劲有力,裤腰上的肌群尤其显眼,徐苓飘忽的眼神定住又飘远,天知道,她现在也没比对面的人好上多少,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付掷那张俊脸看多了也就没什么,可搭上这一身的肉,就不同了。

        “哈——”

        徐苓装模做样地打个呵欠,眼神清明地像是根本没把付掷放在眼里。

        “本宫养会儿神,你赶紧的,磨磨唧唧。”

        说完,合眼躺倒在榻上。

        又嫌光太碍眼,摸索着拿了布巾,挡住了桃红的脸。

        付掷也呼出一口气,等那边平稳的呼吸声传来,才敢继续脱衣裳。

        窸窸窣窣的动静好一会儿才停下,徐苓指尖微颤,铺盖在面上的布巾已然被鼻息染得滚烫。

        “娘娘。”

        “奴才换好了。”

        回应他的,是皇后娘娘懒懒散散地翻了个身,露出被炭火烤红的耳朵,与碧翠欲滴的耳坠一起,冲击着付掷的眼。

        徐苓不开口,付掷更不敢了,二人间一个假寐,一个干瞪眼,硬生生撑到了别庄。

        付掷只从徐苓闲时的三言两语中听到过这地方,也曾努力用树杈在白雪地上勾画过它的模样,却不想,它是这么的普通。

        是的,普通,与周边的农户别无二致,茅草盖得顶,木板建的屋,正房两侧各一间耳房,除外,便再没有什么了,只有落了花和果的桃树,光碌碌地立在院子里。

        甚至有些萧瑟。

        徐苓令卫队的首领带着士兵们另寻住处,只留下付掷一个,随自己在别庄住下。

        他新换了一身月牙白长袍,是为了出宫特意做的,雨不留情面地落在油纸伞上,付掷从敞开的大门处走出,向马车里的人伸出手,

        “世子和世子夫人都在,娘娘的屋子都归置好了,外头天冷,奴才来扶娘娘进门。”

        过了许久,车内人才搭上了他将要冻僵的手。

        刺骨的冰冷让徐苓猛地一激灵,眼含恼怒地瞪了付掷一眼,心里又有些说不明的别扭和愧疚。

        猪脑子一个,她不下来,就不知道把手捂衣服里暖暖。

        这样冰着她,很忠心吗!

        徐彰听闻妹妹到了,忙带着妻子和儿子来迎她,为了避嫌,徐苓平日里只能召见姚又棠和母亲,细细数来,兄妹二人已有四年未见,四年里,一千多个日夜,徐苓熬不下去的时候,总会想起徐彰,想起郁郁而终的祖父。

        只要想起他们,宫里的日子再难,好像也能撑下去了。

        眼前的兄长已经褪去了莽撞的少年气,曾经嚷嚷着让他成婚好比逼他遁入空门的人,已经成了沉稳干练的丈夫和父亲,他是什么时候成长起来的。

        或许是封后圣旨下发的当晚,他拖着因为爬墙而扭了筋骨的腿敲响胞妹的屋门,问她是否甘愿入宫,胞妹什么都没说,抱着他不停哭着,嘴里轻轻说着,好想祖父。

        或许是听了一年前未央宫里的皇后娘娘拖妻子带回来的那段话——

        苓不能行,而彰可以。

        他痛恨自己的无用,痛恨皇帝毁了胞妹的一生,痛恨母亲和父亲的唯利是图。

        但他最恨的,还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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