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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山雨


(四十七)

        寥寥长风吹过雄山、大川,至东海边,送来山雨。渐趋凌厉的雨势遇见大海,变得轻悄。山雨倾倒潇洒,雨水融入海中,穿透层层汹涌与平静,捎来外界的信息。

        澹云殿中,俏丽的青绿背影伫立大殿后门,嫩白双手交握,认真倾听什么声音,神情时而迷惑,时而现出心下揣摩的模样。后边庭院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似是水流扰动了海藻,又似错乱缠杂的藻荇混乱了水底的波纹,藻荇倒影与流波的影子一齐印在细白绵柔的窗纱上。

        寝殿西侧置放一处长形方桌,圆形浅盆的冰裂纹青瓷器皿中供养着新摘的植物,一束平展开来的素白色带枝水生花,搭配亮色的金黄花卉、油绿小叶,柔软且淡雅,无事时瞅上两眼,心情会随之明亮、轻松许多。

        澹云殿巍峨矗立,其后殿布置与别殿相比显得颇为雅致,举目望去,干净中透着利落,简单而不清冷。

        后殿主要分隔出两间正屋,稍小的客居划给青衣女子居住,稍大的则为囚牛的寝居,客居西侧是近侍居住的耳房,正殿与后殿之间是处宽敞的庭院,庭院东侧为囚牛的书房。

        庭院西侧未搭建任何房舍,乃是一块空旷的场地。囚牛嫌太过单调,遂命人引来能于海中生长的奇花,移来殊丽的珊瑚丛,平展铺就柔软细腻的海底白沙、青石小路,再置几块假山石以为隔档,搭配成曲径通幽的独立小庭院来。

        小庭院入口处立了块天然的石头,上刻“空明”二字。平日里,囚牛便在这小天地中莳花弄草、弹琴看书、散步冥想……

        小庭院与正殿偏门之间隔了茂密的竹林,最外层是矮小些的水竹,对外第二层是苦慈、楠竹,院落中高耸的假山旁依偎着几丛琴丝竹。

        为了养这些娇贵的小东西,囚牛特地在宫殿屏障里头再设了一层屏障,有时他如同一个匠人,缚起宽衣袍袖,不束玉冠,躬身查勘植物底下的泥土,修剪新长的枝桠,摘去坏叶,若依凡人的法子能照管好的,囚牛不惧身体力行;若不管用,囚牛便消耗灵力、施展法术为其改善生长环境。

        “芸初姑娘。”一声叫喊换的青衣女子几分清明,她不再沉迷那莫名的声音,转过头,低下下巴,颇为和善地与来人打招呼:“贝儿姑娘好,叫我有什么事吗?”

        “您是客人,我是奴仆,您叫我贝儿就好了。倒没什么事,只是见姑娘仰着头在听些什么,且一站就站了好久,奴婢担心您的身体。”

        “海面上有些落雨,初时滴滴答答,甚是好听;后穿透层层水幕,如同闷鼓敲响,又似人声低音相和,便觉得有趣。”

        “原来姑娘喜欢乐声,倒真像澹云殿里的人……”贝儿自觉失言,复笑道:“姑娘既然喜欢,今日正月十五,姑娘出得殿外听,肯定比在殿中真切。”

        “你们大殿下曾说过,就算到了每月十五,除非他在殿中,否则我不得出去。”

        贝儿暗叹,这话大殿下私下与他们说过,没想,眼前这位耳力过人,竟然听得这般真切,遂笑道:“姑娘哪里话,前两日殿下就特地嘱咐奴婢们,说姑娘的嫌疑早已洗清了。如今只在后殿庭院前走一走,不妨事。”

        哪想芸初摇头回拒:“我住你们的屋子,吃你们的吃食,做不得任何活计,已然令我感到十分羞愧,哪还敢平添麻烦?再则,你们澹云殿规矩森严,我一个外人不好随意走动。”

        “言重了,芸初姑娘,贝儿是一片好心。”躲在殿门外的囚牛不由推门入内,望向芸初微笑道:“是我这些日子兴师动众的,让姑娘住的不自在。现下,事情尽皆明了,为赔罪,姑娘想在这龙宫住多久便住多久,想去哪里玩,囚牛都奉陪着。”言语间,已来至芸初跟前,深深一揖作为赔礼。芸初唬了一跳,不禁向后挪移一步,停驻道:“大殿下不必如此,真折煞我了。”

        “姑娘不怪,囚牛也要怪自己的。一个大男人欺负受伤的弱女子,为好称呼,还随意给她取了个名字。”

        “名字这事,是我先觉得别扭。多赖您文采好,给我取了个好名,哪敢见怪呢?”

        “想了许久,前两日堪堪定下。因恰逢急事,出外处理,殿中奴仆便随意传话,叫上了,也没问姑娘喜不喜欢,确实囚牛的不是。”

        “哪里。青葱绿意,宛若初生,又肖得流云般自在。芸初,很喜欢这个名字。”

        贝儿见二人叙话,自觉退出几步,闻言掩唇而笑,心下道:“也只有大殿下这般的人物才能仅凭几句话降服一个执拗的人。他二人看上去倒是般配,可惜这芸初不是出自四海王族……”贝儿悬崖勒马,止住飘散的思绪,交叠放置腹前的双手捏紧,低垂头遮掩眼中想法。

        二人没有注意到贝儿的异常。芸初不习惯说客套话,新习得的客套话全数说了,现下要是囚牛再客套一句,她只有假装羞赧的份儿了。囚牛察觉芸初的不自在,也不说了,只站芸初跟前,默默笑着看着,半晌才道:“姑娘可在东海再住些日子,我叫人上岸打听,定然为姑娘觅得一个满意的新居所。”

        “我有什么满意不满意,您看上的自然是好的。”

        囚牛笑笑不再说话。退得屋外,穿过庭院,接受门将行礼,走到僻静无人的角落,囚牛挥袖一变,剑眉星目,星光灿烂的眸子里满是调皮狡黠,那眉眼神情与过往的龙九子螭吻有五六分相像,却不是东海龙子中的任何一人!

        他负手于背后,蹦跳走上两步,便被对面来人拦住了去路。来人身着银白云纹锦衣,胸前绣有翻身回旋的玉龙,夔龙纹外袍衣襟,那人轻笑道:“闹够了?”

        (四十八)

        少年的星眸闪过惊愕,刹那后恢复如常,如玉面庞绽开浅浅梨涡,笑着冲来人招呼道:“表哥,方才下人还说您刚去了碧潮阁,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却说那变化作囚牛的不速之客乃是龙母姊妹南海龙后的幺儿——敖潞。全身一抹夕阳红,两颗芽儿似的龙角肉嘟嘟地立于前额,身量只到囚牛胸口,此时被囚牛居高临下地一望,怕的双手不知放哪儿。

        敖潞正想着如何自圆其说,但听囚牛对答如流道:“可不是怕你再捣蛋一回,惹恼了我殿中的客人。”

        敖潞挠挠头,“原来是客人啊,我以为……”他哈哈笑了两声,“这不听说表哥你金屋藏娇,想去瞅瞅,未想到,那个……‘客人’啊,情绪有些不满,我替你说了两句好话,就很普通的两句客套话!”

        “方才的情景,我瞧见了。”囚牛屈指弹了下敖潞的龙角,“变身术很有进步,模仿得也惟妙惟肖,我殿中侍从竟无一人发觉。”

        “哪里哪里,表哥谬赞了……”

        囚牛收敛笑容,眸如寒星地盯了敖潞一阵,眼见少年嘀咕声越来越低,方笑道:“你姨母与阿九表哥在碧潮阁久候你多时,再贪玩也要先去见过长辈才是。”

        “表哥说得对,那……我先去了啊……”敖潞边说,边横着小走了几步,绕过囚牛的注视,逃也似的跑走了。

        囚牛瞥一眼敖潞飞奔而去的背影,不由莞尔。方才的情景,囚牛瞧见也听见了。敖潞代他承诺,要在陆上为芸初找一处新居所。这项提议本来是不久前身边近侍武安说的,不知为何被刚到龙宫的敖潞知晓。近来怪事频出,几个兄弟相继出宫至今了无音讯,阿九虽然回还却性情大变……芸初出现得不是时候、不是地方。他受诸事烦扰,变得疑神疑鬼,若论往常,他绝无可能将一位弱女子关押于后殿,名为做客、实为囚禁,清清白白的一个姑娘家倒叫他毁了名誉。眼下,若能解决芸初的记忆之谜,他便能知晓她为何出现于幻海,从而排除潜在的危险。呵,危险!他内心嗤笑道,到底哪里来的执着与畏惧令他迟迟不肯放手,将手无缚鸡之力的芸初视为一个威胁?……念及此,他对后面赶来的武安道:“十三阎殿、南斗星君,可回话了吗?”

        (四十九)

        武安身着帝俊之孙巧匠倕所制的盔甲,面目黧黑,头发中挑出四股辫发与散发拧在一起盘至头顶,形象严整利落。他手掌按在剑柄上,这把剑相传由颛顼高阳氏手下剑师所铸,若四方有兵,此剑飞赴指其方则克。武安朝澹云殿走去,路上见南海龙子敖潞逃也似的对向奔来。敖潞看到武安匆匆冲他行礼,当即察觉自己举止有失稳重,步伐略停了停,负手在后,朝武安点了点头,“武将士好啊,刚从什么地方回来?风尘仆仆的。”

        “遵上命,到岸上巡视。”

        “辛苦了辛苦了!”

        “不敢当!”武安眼观鼻、鼻观心,低垂着头等敖潞走远。

        走远一阵,敖潞的步伐又快上一瞬,他擦擦额头的虚汗,袖子扇风道:“不仅大表哥吓人,底下的仆从也一个个凶神恶煞。”

        武安听到敖潞的嘀咕便当没听到,看到囚牛旋即两步并作一步,飞快走到其身侧,拱手行礼:“大殿下。”他听到囚牛问话,遂道:“十三阎殿翻过生死薄,不见此女踪迹。南斗星君那处,听守门小童说,星君到三十三重天聆听道法尚未回还,时日不定。”

        “那你此去费了许多时日,是干嘛去了?”

        武安低头,“路过休与山,恰逢帝台宴请众神,被伯陵之子鼓、延拖住小酌几杯,不胜酒力,便……”

        “所幸并非战时。喝酒误事,这习惯你还未改掉吗?”

        “属下……”

        “我招揽你至东海,事事倚仗你,是因你能够被倚仗。早知你耽于过去,不知拒绝,这些差事就不该分派给你。”

        帝台喜好音乐,与囚牛私交不错,其延请众神,座间不乏鼓乐作曲的能手。不少位次比他高的神仙,如祝融、及祝融之子长琴,帝俊之子晏龙,再如亲友后人——伯陵之子鼓、延,皆在其列。当时武安已经办完了囚牛交代的事情,盛情难却,遂小酌了一杯。仅仅一杯,但大伙皆知武安沾酒即醉,都等他醉了好套些东海的事情,哪想武安嘴巴严实,喝醉酒后红着脸嘟囔几句就不正面回话,酒劲上头后醉醺醺地趴在桌案上酣睡再不理人。

        武安未曾分辩。如若在军中,此等行为即违反军令,要被处死。大殿最是温和聪慧,此间关系他一想就通,斥责他确实是因为他做错事情,无可争辩;二来,自己做事得力,这种事几句斥责便可被揭过,犯不上争辩。果不见其然,囚牛几句斥责后,便叹道:“四海与天宫关系微妙,外人不知存着多少打探的心思。你与众神来往过密,反而容易落人口实。以往分派你差事,经常嘱咐途中莫作停留,万万不可视作儿戏、抛诸脑后。你此去,途中可还有遇到别的事?”

        武安回想,沉声道:“大都一些琐事。自昆仑出来,听大殿吩咐去东海沿海查访,见海边常有一位车夫驾车停在海边,一等就是一天,足足等了三天。我见着奇怪,遂上前攀谈,听这位车夫说,是一名少女给了他足够的资费,叫他在这儿等‘赑屃’、‘蒲牢’。凡人重名的不少,可六殿下与四殿下的名字一同出现,却叫人深思。”

        “是什么样的女子?”

        “车夫不知道少女的名字,只道大约十五六岁,穿着鹅黄衣裳,皮肤白里透红,眼睛美丽似水养的黑珍珠。当天说自己要出海,上了一艘出海的渔船便再也没回去过。微臣察访那艘渔船,说该女子到了郭木郭罗。”

        “可有寻迹追踪?”

        “到一茶楼,里边掌柜说,那女子坐了一会儿就走了,不知去向。”

        “一个女子,就算形态美丽、引人关注,在郭木郭罗集市却是见怪不怪。过了这么久,茶楼的人怎么还能记得?”

        “说来令人啼笑皆非。”

        武安笑道:“里面的茶博士端了五碗茶汤上楼,不小心绊倒,摔碎了个瓷碗,引来掌柜责骂。而这其中两碗茶汤正是楼上的这位姑娘……”

        囚牛笑了笑,斟给他一杯茶:“想到什么?”

        武安接过茶盏,回忆道:“……茶博士说,是个卜卦的老人点的茶汤,说要请少女喝。泼洒之后,老人把托盘接走了。后来的人与事,茶博士没有关注,只是说后来收茶碗的时候,一口碗里的茶汤满满当当,而另一碗喝了小半,里头栽下好些夏日的蚊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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