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魔堕之刻（下）
当楚飞抵达天阙宗时，心里所有的侥幸都在陡然间破灭，怔怔地站在原地。坍塌的山门上，几个打扫的外宗子弟见到是白衣宗主回来了，有些害怕地走远了。
天阙宗内显然才经历过一次惨烈的屠杀，是的，是屠杀，能够看出来，宗内的大部分弟子几乎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招致命，从山门到宫殿都一片凌乱，原本设在外殿前的望风塔上孤寂而寥落，早已没了人气，汉白玉的高墙上只有斑斑的血迹。
他面无表情地站在宫道上，似乎能看见，成千上万的人在宗内同一刻死去。
九座的长老殿上，同样无一幸免，有长老从空旷的殿堂上跌下来，仿若用最后的力气，沾血在地上想写什么，可一个字都没能够完成，背后又有猝不及防的补刀。
灵之巅在所有宫殿中的最后一所，楚飞轻轻抚摸它白玉色的门扣，颤颤巍巍地推开了那一扇很沉重的大门。
过去他每次打开门，几个弟子不是坐在夕阳的辉光里修炼，就会走上来说一声“师尊好”。
可是这一次，他面对空荡荡的阳光，沉默了很久。
也许这里因为是宗主的宫殿，外宗来的弟子不敢怠慢了，打扫的很干净，透过一扇扇殿墙，都看不见一点血的痕迹了，只是迎面的巨大落地窗碎裂了，有风从外边刮了起来，吹开了他的袍摆，他也明白破镜难以重圆的道理。
他走到了案前，临走之前他翻看几本书卷还原封不动地摆在上面，虽然上面的书很多，他却总觉着空落落的。
他觉得有点累了，就坐了下来，面对着阳光，朝窗外望了出去，眼前是一片望不见尽头的湖泊，湖里长着青莲的叶子和翠色的嫩苗，上方不停发出绵绵的秋雨声，过去他会在那里去沐浴更衣。
“师尊。”
楚飞隐隐听到背后有声音，同时有轻盈的脚步声在接近他，一开始他以为是幻听。
可是后来他听见一排排密集的下跪声，就从他的背后发出来，就像无数条竹子同时被折断时的声音。
他猛地惊醒，朝后面望去，弟子与长老就像一条长龙一样，从正殿一直排到了外边的宫道那棵巨大的宗主像边上，尽管如今的宗主石像被未知的敌人用刀刺穿了双眼。
湖水还在潺潺地流动，万千顷的草地被微风吹拂，发出飒飒的响动。
“你……你们？”楚飞不可思议地道。
楚向挺直了背脊骨，半跪在了队首，抱拳道：“弟子幸不辱命，带领余剩弟子与长老，拜见师尊。”
就在一日以前。
各大圣地传出被神秘敌人屠戮的消息以后，天阙宗却一直联系不到宗主。
楚向从宗主的灵之巅里出来，眼中毫无惧色，他知道，天阙宗树大招风，很有可能会吸引暗夜中那个神秘敌人的注意。
天阙宗是由白衣的宗主亲手建立，无论如何它的血脉必须保留下去，哪怕敌人强如猛虎豺狼。
从地宫回来的天阙宗主大弟子，镇定自若，临危不乱，在这短短的时间内，他很快地组织各殿中的精锐弟子往各处有联谊关系的分盟中散去，留下三位长老镇守总宗，大部分弟子都随同他一起暂且离去，并且在宗内布下了各种监视结界。
所有的风声都被楚向无声地扼住了，就连离天阙宗最近的几大圣地，都不知道天阙宗里发生了如此之大的人员变动。
果然不出所料，在天阙宗的大部分人员转移以后，暗夜中的神秘敌人来到了这里，并且开始了一场灭绝人性的屠戮。
只是监控结界没有起到太大的作用，那个神秘敌人的感知力似乎强大至极，在出手的同一时间就将它们全部震碎。
“好……好。”楚飞的笑容中却红了眼睛，走上前扶起了他的大弟子，站在人群里，看着一道道熟悉的身影……二长老、三长老、林妙雪、北山、舒运儿……甚至外宗的两个质子都还在。
他莫名想起了龙应儿……被雷衣青年截走的龙应儿也不知道怎么样了，看他虽然来者不善，但应该会好好守护这个姑娘吧。
……
北斗神教冷清的可怕，无限的深幽密室内，包裹着层层天罗地网。
灭渡魔尊回到这里，看着被反绑在刑架上的独孤雨。
这个万灵世界的女人，简直倔强的出乎他意料，十刑之烈，竟然一言不发地承受完了，毫不动容，连哭都没哭出来。
哪怕他是敌营里的魔尊，也不由地在心底里对她升起了一股钦佩——在她冷冽而美丽的外表下，究竟又隐藏着一颗什么样的心呢。
灭渡魔尊就坐在血迹斑斑的地上，而地上的血全是独孤雨流出来的，苍红干涸，像开着的曼陀沙华一样冷酷而美丽。十刑的残酷，能够把她浑身的血沿着铁钳从她身上挖开的一个个小孔里一丝丝地放出来，而中途又会给她喂生血的丹药，让她一一次忍受同等折磨的痛苦。
看着满脸血污的独孤雨，灭渡魔尊忽然有点佩服万灵世界的这些人，前仆后继，也不畏痛苦与酷刑。
“你流了很多的血，活不了多久了。”冰冷的沉默中，灭渡魔尊看向了她。
而冷冷的空气中，她已经毫无表情，全身上下只有两只像玻璃球一样璀璨的眼珠，一动不动地盯着灭渡魔尊，里面却隐藏着刻骨的仇视与不屑。
“到了如今，你也和最开始一样，仿佛就在蔑视我的弱小一样。”灭渡魔尊看着她的眼睛，悲惋而无奈地道，“是啊，我也感觉到了，我远不如你——如果我有你的一半勇敢，也不止于在那个恶魔面前抬不起头来，沦为了一个只能低下头颅的影子。”
久久地望着血水里的独孤雨，灭渡魔尊自己打了自己一个巴掌：“其实连我都看不起自己。”
“那个恶魔去哀塔了，很快就会释放出地底的群魔，他还说透过灵力看见了这片土地的未来，不是万灵世界被屠戮，便是魔族被全部歼灭。”灭渡魔尊仿若在自言自语，又像说给独孤雨听。
“想想都觉得可笑，当我看见了你以后，倒不觉得他会赢了。”
灭渡魔尊站了起来，站在空荡荡的密室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真的很想为自己而活一次，能用自己的手改变一次历史……大祭司死了，连翰天也死了，我还剩下些什么呢？”
他望了下去，而独孤雨依然用两个眼珠盯着他，藐视而不屑。
“看吧，你都还在嘲笑我。”灭渡魔尊伸出手去，阖上了她的眼睛，而在他的目中，隐隐有着精光，激烈万变，“时间已经不多了。”
天阙宗内，这时外面传来了轻微而断断续续的叩门声。
楚飞正在闭目思索着之前鳯话中的内容，推开门的瞬间，陡然一惊道：“老五，你还活着？”
“是我，我就知道你还活着，一定能走出魔域。”武皇捂住了胸口，喷出了口血来，跌跌撞撞的走入了灵之巅内，“魔域的先遣行动有变，其他人我都信不过，只好来你这里了。”
没想到先遣队伍中还有人活着，还会他前身的挚友武皇，楚飞的情绪快要绷不住了，连忙扶住了武皇：“先去休息，我为你请神医谷的人来。”
“好。”武皇豁然开朗般地微弱笑了笑，仰起头，深深看了楚飞一眼。
楚飞把武皇抬进了他修炼密室里的席上，点亮了烛火——武皇黄金色的战铠已经伤痕累累了，上面满是鲜血，不知道他在魔域中有多么的九死一生才能走出来。
楚飞抬起手来，凝聚圣尊神元，按住了武皇的胸口，而透过灵力，才能感受到武皇的身体内部是如此残损，五脏六腑尽碎。
武皇却郑重地握住了楚飞的手腕，微弱地笑了笑：“我福大命大，别浪费你的神力在我身上了——后面的敌人还很强大，留给他们。”
楚飞久视武皇熟悉的面孔，最终松开了自己的手。
密室内的烛火通明，像是酝酿和深思了很久，武皇看了楚飞一眼，终于开口道：“这次的先遣行动，从开始到最后，我自问每一步都没有出任何问题……一切失误的开端都源于封域大法。”
楚飞看着他：“你怀疑鳯吗？”
武皇也看着楚飞，会心般地笑了：“你也在怀疑吧。”
“如果他真是我们的敌人，这片大地将会陷入非常危险的境地。”楚飞道，“他告诉我阿雨明日将会回来，如果她如约回来了，应该就没事。”他又沉默了一会儿，“如果阿雨没回来……”他没能继续说下去。
武皇看了楚飞一眼。
“敌人有多强大，从来都不是我退缩的理由。”武皇的目光却很明亮，“我这种人活着的意义，便是迎战，迎战！斩尽面前一切之敌人，如果前面是魔，便屠魔，如果前面是神，就弑神。错过地宫中的一战，我一直都很遗憾……”
他沙哑的声音充满了英气，嘶吼道：“终于再有了机会，我虽然一无所有，但只能用自己的身体，神来挡神！”
从他的话中，楚飞蓦然又想到了舍身赴死、化身巨剑为所有人轰开地宫大门的剑圣，抓紧了武皇的手：“那让我来陪你。”
“很好。”武皇紧紧都抓住了楚飞的手。
“师尊，外面有一个人找您。”这时，楚向靠近了内殿道。
“老六，你去吧。”武皇点了点头，眯上眼睛。
……
“你来了？”那个头戴面罩的黑袍人复杂地道。
走入了天阙宗外的竹海里，白衣宗主在离他还有十几米的距离时，停了下来，看着黑袍人的背影问：“阁下是谁？为什么约本宗主在这里见面……你的身上有魔气。”
“因为我是魔。”站在无边无际的竹林里，黑袍人蓦地回头，摘下了面罩，嘴角有极度复杂的笑意。
“灭渡魔尊，你竟然还活着，不怕本宗主立刻杀了你？”楚飞愕然看着他的脸，手指一动，陡然凝聚起了浑身的灵力——那黑袍人赫然便是出现北斗大殿上，在所有人眼中，被鳯用星月神域轰杀而死的灭渡魔尊。
“宗主莫急着动手，我来此并没有恶意。”灭渡魔尊微微俯首，感觉到神力的逼来，扯了扯嘴角，反而露出了一丝释然而轻松的笑容。
“你来做什么吗？”楚飞皱了皱眉。
灭渡魔尊抬起了眸光，眼中有冷酷的光闪过，却又恍惚般地笑了起来，笑的像小孩子一样：“只要宗主答应我一件事，我便原封不动把一切都告诉宗主。”
“先说什么事。”楚飞冷冷道。
“当然。”灭渡魔尊道，“只要事后，宗主不杀我。”
“我现在便可杀了你。”楚飞向前一步，直视着灭渡魔尊，声音严酷如冰。
“只是宗主便得不到答案了，有人还在等你，时间却容不得再耽搁。”灭渡魔尊也倘若不怕一般，瞪大了眼睛，再如何，天阙宗主也比那个笑里藏刀的紫衣恶魔好了很多吧。
楚飞的心里就像被扯了一下，隐隐一动道：“好，你说吧。”
灭渡魔尊点点头，摘下了一片含翠欲滴的竹叶，然而在魔力下，这片竹叶瞬地就枯萎下去了——魔族活着便意味着灭生，可他今日偏偏想反其道而行之，因为他受够这样的日子了。
相比残暴无仁的魔族，他亲眼见证了独孤雨的倔强和坚强后……那个女人，深陷血中却宛如一株不染任何污垢的鲜艳的花。现在，他反而更愿意相信敌人的一方才会是最后的赢家。
连他的挚友，最后认得他的翰天魔尊都死了……与其在紫衣恶魔的手中，沦为一颗没有信仰、无人知道的棋子，何不选择——或许能改写历史的这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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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塔之中，鳯将真正的开天辟地祖师取代，其实他是我们的大元帅……”
灭渡魔尊站在楚飞的面前，静静地将他所知的一五一十全部说了出来。
“……如今他已进入哀塔之内，此刻一分钟也不能再拖延了。十二殿魔神的魔力难以想象，哪怕只是重现一具两具，都会这片大地造成巨大的灾难。”
楚飞默默地与灭渡魔尊对视，竹海之中，和煦的风不断游走着。
“而独孤教主还在等你。”灭渡魔尊沉重地叹气，“或许见她最后一面，还赶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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