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 > 芙蓉锦 > 第十一回 落花疑是有意应无意 流水亦真无情似有情[缺]

第十一回 落花疑是有意应无意 流水亦真无情似有情[缺]


因为贺兰坚决不许高仲祺派来的医生和护士看护,高仲祺实在没办法,只好托付了秦家的陆医官,然而治疗外伤的珍贵药材,却是源源不断地被送到了大帅府里来,并且特地吩咐了陆医官,要一日三次向他汇报贺兰的病情,贺兰伤势过重,自回秦府后,便躺在**不能动弹了。

这一天晚上,贺兰正躺在**,朱妈看着她吃了药,又赶紧把水端过来,贺兰喝下一杯水去,那脸色,依然是苍白无血,朱妈忽然撩起衣襟的一角,擦了擦濡湿的眼角,“小姐,你为了二少爷,受这一身的伤,我这心里真是难受……”

贺兰靠在床头,慢慢地吸了一口气,腹部的伤口还隐隐地发疼,她勉强道:“兆煜怎么样了?”

“有了那么多的好药,陆医官说,无论如何,二少爷这条命是保住了。”

贺兰稍微放心一些,轻声道:“你出去吧,我躺一会儿。”

朱妈便走了出去,贺兰在**躺了一会儿,忽然觉得有些渴了,便按铃叫朱妈,偏偏电铃竟是坏掉的了,贺兰便有些后悔,想着刚才应该让朱妈把茶杯放在床旁的,这会儿只好自己下床来,谁料才一侧身,就觉得腹部的刀口一阵抽疼,她“哎呦”一声,竟掉下床去,这下更是痛得难忍极了,痛得倒抽了一口冷气,她蜷缩着摔在了地毯上,身上渗出了涔涔的冷汗,一时竟然起不了,颤抖着道:“朱妈,朱妈……”

因为伤口痛得厉害,那样的喊声,也是气若游丝,微弱极了,她正难受得喘不过气来,忽听得一声门响,一双手已经将她抱了起来,轻轻地放在**,贺兰看到高仲祺的面孔,不由地一挣,高仲祺皱眉道:“你不要动,还嫌不够痛么?”

贺兰剧痛难耐,靠在他的手臂上虚弱地吸了一口气,一时之间说不上话来,高仲祺将被子给她盖上,她伏在枕上,疼得微微吸气,肩膀上忽然一热,是他伸手来安慰她,轻声道:“你哪里痛?我去叫医生。”

她只觉得胸口一紧,呼吸微微发促,支撑着转过身去,背对着他,床的一侧就是台灯,发出晕黄的光芒,那光芒细细碎碎地映到她的眼睛里,他终于缓慢地开口说:“贺兰,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这是他第二次求她,用如此谦卑的语气,她背对着他,硬生生地回答,“不可能。”

他就像是知道她还是会这样回答他,依然坐在那里,再没说话,屋子里又陷入了可怕的沉寂中,时间一点点流逝,窗帘沉沉地垂下来,重的好似坠满了水,他说:“我告诉你,你也不用再报什么希望,秦鹤笙早就死了。”

她只觉得心底一冷,这似乎早就有了预感的消息在得到最后的确定之时,还是让她的身体猛地一震,这一下伤口的抽痛,对她来说,竟是毫无察觉,她支撑着坐起身来,他下意识地想要伸手帮她,然而那手伸在半空中,却又顿住了。

她望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眸沉静得好似沉在水里的黑石子,在很久以前,他的高兴他的难过,她都可以清晰地感觉到,但现在不同了,一切都变得让人措手不及,他变了,她也变了。

物是人非,沧海桑田,到如今,原来早已换了人间。

他知道她想问什么,这会儿迎着她的目光,淡淡道:“再过两天,川清法团联席议会将发布一份通电,川清四省宣布独立,与南方政府断绝一切行政关系,由我担任川清保安总司令,从此,这川清天下,再不姓秦。”

她知道如今俞军内部一大部分人都倒向了他,他已然控制了整个川清政局,再难扳倒,她有心试探,面无表情地开口问道:“你以为南方政府和秦家的旧部都是木头做的,任你这样肆意妄为,钟伯轩的军队就要到了,你还能得意几天……”

他笑了一声,“你有话就问,不必拐弯抹角,至于什么钟伯轩,你也不要指望了,他如今早就被扶桑人围在了峪关,自身已是难保,难道还能分身来对付我么?如今南方政府都不敢动我,秦家的旧部又算得了什么。”

她知道他是一个没有九分把握决不轻易脱口的人,此刻说得如此笃定,想必已经是马到成功了,她低声问道:“南方政府为什么不敢动你?”

他淡淡道:“南方政府的心腹之患,莫过于江北的萧家,这两方势力,彼此牵制,如今他们各自拉拢我还来不及呢,怎么还敢得罪我,如今钟伯轩的援兵被死死地卡在了项坪口,就是南方政府暗地里送给我的一份大礼。”

贺兰心中一沉,原来他早就计算的如此周详,而周边势力竟也倒向了他,她心中的疑虑未平,继

续佯装冷淡地道:“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一旦南方政府踏平江北,你以后他们会放过你?”

他微微一笑,“贺兰,还有一方势力,你忘记了。”

“哪一方?”

“扶桑。”

贺兰悚然一惊,整个人仿佛受到了极猛烈的一击,连呼吸都控制不住地急促起来,无比震惊地瞪视着高仲祺,一双明若秋水般的瞳子里似乎在一刹那燃起了一股子烈火来,咬牙恨道:“高仲祺,你敢通敌卖国!”

他凝视着她的面容,道:“我这辈子,不会做通敌卖国的事情!”

她情不自禁地冷哼了一声,极尽嘲弄,“难道扶桑人是傻子,白白的帮你。”

他说:“贺兰,政治上的事情,我没法子跟你说明白,我现在需要借助他们的力量,不得不让他们一步,一旦我羽翼丰满,自然会把这一步再要回来。”她望着他那幅笃定自如的样子,忽地心中一惊,后脊背一阵发寒,半晌缓缓开口问道:“高仲祺,我问你一件事情,你要照实回答我。”

“你问。”

“是不是你指使扶桑人杀了承煜?”

他那脸上的神色微微一顿,她的眸光雪亮极了,定定地看到他的脸上来,他神色很快恢复了平日的镇定,矢口否认,“不是,秦承煜之死是革命党所为,秦鹤笙杀了多少革命党你也知道,这件事与我无关。”

“你发誓。”

“我发誓,若是我指使扶桑人杀了秦承煜,就让我死无葬身之地。”

她那目光停留在他义正言辞的面孔上,神色默然冷静,那壁炉里的火焰噼里啪啦地燃着,她说:“你什么时候为我公公发丧?我要准备准备。”他没说话,只是无声地凝视着她,她转过头去,望着壁炉的火焰,脸色苍白宁静,高仲祺道:“你到底图什么?”

她默然道:“秦承煜是我丈夫。”

高仲祺骤然大怒,目光灼灼,声音冷峻苛厉,“他已经死了。”

她回过头来,一双白玉坠子在脸腮边来回摇曳,沙沙地打着衣领,明净的目光清冽犹如一壶玉冰,“他就算是死了,也是我的丈夫!”那床柜上的千瓣天竺牡丹映着她冷清的面容,她不耐再多说,淡淡地道:“我累了,要休息,请你出去。”

他的怒气噌地一下就起来了,猛然从椅子上站起来,一双乌黑的眼眸里透出灼灼逼人的光来,狠狠地瞪在她的脸上,

她却依然冷漠相对,毫不动容,他偏偏就是拿她没法子,满心的愤怒无从发泄,霍然转过身去,随手抓过身边的花瓶就砸到了壁炉上去,“啪”的一声,花瓶粉碎,盛放的天竺牡丹散落了一地毯,他转身便走,待走到卧室的门前,将门一推,走廊里的灯光映到他几乎噬人的眼底里去,他的内心里涌起一股不甘心的愤怒。

他忽然将门“哐”地一关,重新转过身来,她的眼底里闪过一丝惊慌,他大步流星走到她的面前来,贺兰身边总无什么可做反击之用的物件,慌张之间抓起了一个软枕,就砸了过去,那靠枕十分轻薄绵软,从他的胸口上无声落地,他两手按住了她的肩头,就把她抵在了**,胸口剧烈起伏,咬牙切齿地道:“你故意这样对我,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他离她太近了,咫尺之见,目光狂炙仿佛要噬人一般,她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惶色,推了他一把,吃力地道:“你走开。”他死死地盯着她,门外忽然传来孩子的哭声,她脸色一变,立时慌了起来,连声道:“芙儿,芙儿……”那孩子的哭声和她脸上惶急的神色让高仲祺产生一种不可理喻的嫉恨,那是她和秦承煜共有的孩子,这个世上,还有什么能抹煞掉这种血脉融合产生的结晶。

她推开他,费力地探起半边身子,想要下床去,他脸上的神色转变为森寒,伸手就把她拽了回来,她猝不及防,重新跌落到**,直接撞到了床头,这样大开大合的动作牵连着腹部的刀口,剧烈抽搐的疼痛袭来,那原本受伤的额头又遇到这样的一击,她眼前一黑,竟就人事不省了。

腹部伤口迸裂,她足足疼了一个晚上,耳旁总有说话的声音,她偶尔清醒一点,只听得微微一句,“打一针镇定剂……”模糊中胳膊上传来一点点刺痛,她做了许多梦,杂乱无章,眼前好多人影晃动,恍惚间好像又回到了很久以前,她是躺在家里的**,昏昏沉沉地睡着,巧珍急忙跑过来说,“小姐,快起床,凤妮来找你去上学了。”她睁开眼睛,喃喃地道:“凤妮不是嫁人了么?”巧珍咯咯地笑起来,“小姐你睡糊涂了么?今天是开学日,你和凤妮一起考入教会学校了,你看你身上穿的不就是新校服么?”她低头看看自己,果然穿着白衣和藏青色的裙子,她慌地就往外面跑,下了楼,果然就看见姨妈一如往常地坐在楼下的沙发上抽烟,她扑过去抱着姨妈就大哭起来,嘴里不住地哭道:“姨妈,我梦见你死了,姨妈……”姨妈朝着她温柔地笑道:“傻孩子,那都是梦。”

她忽然如释重负,原来那些疯狂可怕,压到她喘不过气来的许多事情,都是梦,都是梦……她不用再难过害怕……梦里的事情是不会在现实中发生的……她低着头靠在姨妈的膝盖上,心里无比的踏实,然而却觉得有一种疼痛,从腹部一波一波地侵袭上来……

她从梦中疼醒过来,已经是一身的冷汗,百叶窗外发了白,正是凌晨时分,周围静极了,壁炉里还点着火,一室皆温

,她偏过头,看到了靠在床边的他,他闭着眼睛,坚毅的面孔上浮现出一片疲惫的颜色,他衣不解带地照顾了她一个晚上,腰际的皮带上还挂着他的佩枪,枪套上的金属扣已经打开了,露出乌黑的枪把,他向来都是无坚不摧,却在这一刻,就在她的身旁,毫无防备地睡熟了。

她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眼里慢慢地浮上一层水雾,是他毁了她的一切,就为了他自己的野心,他十恶不赦,本来就该下地狱,她屏住呼吸,颤抖着伸手过去,将那把抢慢慢地抽出来,那枪沉甸甸的,直把她的手往下坠,她把枪捂在了枕头下面,咬着牙拉开了保险,那轻微的“咔嚓”声响让她的心猛地一颤。

她吃力地把抢抬起来,枪口对准了他的胸口,他依然毫无察觉地熟睡,她握枪的手却不住地颤抖着,一声忍不住的低泣从她死死咬住的嘴唇里发出来,眼泪犹如一场急雨,噼里啪啦地落下,瞬间便将那被子的一角打湿了一大片,她那满是泪痕的脸上漾着一种绝望的伤痛……她只要杀了他,只要在这一刻,用手指勾动扳机,一切就都结束了,所有的仇恨都可以一了百了……

但她到底还是办不到。

那枪慢慢地从她的手里垂下去,无声地落在了锦被上,她的呼吸急促,转过身去伏在了枕头上,一面吃力地喘气一面流泪,止不住的哭声从她的嘴唇里蔓延出来,终于惊醒了他,他睁开眼睛,就见她趴在那里痛哭,他忙上来扶着她的肩头,急道:“怎么了?疼得厉害吗?”

她哽咽,“我恨我自己,我真恨我自己。”说完这一句,却又哭着道:“高仲祺,你走,我再也不想看见你。”他怔了怔,柔声道:“贺兰。”她急怒交加,撑着一口气用力地推了他一把,他怕她又扯动了伤口,忙道:“你不要乱动,我这就出去。”她虚弱无力地趴在枕头上,泪水滚滚落下。

她听到了“咔嗒”一声响,是他捡起了锦被上的枪放回到枪套里,关上金属套时发出的声响,紧接着身后就没了声音,他默默地站在那里,看着她不住瑟缩**的肩膀,她哭得越发伤心,他长叹了一口气,转身走了出去。

许重智在汽车里整睡了一个晚上,幸而这夏末天气,还不算很冷,就听得侍卫敲车窗,他抬头看了一眼,放下车窗,那侍卫道:“许副官,高参谋长出来了。”许重智赶紧下车来,笔直地站在一旁。

高仲祺什么话也没说直接上了前面的汽车,许重智与侍卫长伍德龙与他同乘一辆,其余的警卫坐在后一辆车内,随车护卫,车开起来,便是去目前岳州的政治中心湘林别墅,这一路上,高仲祺一语不发,许重智坐在倒座上,也不敢多言。

高仲祺坐了片刻,却把枪套里的手枪拿出来,看了半天,又从戎装的口袋里摸出七颗子弹来,弹出空的弹匣,一颗一颗地往弹匣里压子弹,许重智讶异地看着他这一番作为,他压完了子弹,把弹匣“咔嚓”一声弹回枪体里,默默地转过头去,再没有人能看清他脸上的表情。

两天后,川清司令部对外宣布了秦鹤笙死讯,川清政府下半旗致哀,迅速成立秦上将军治丧处,设立灵堂扎素彩牌楼等赶办公事,下令停止一切与了一日,政府文武官员停宴二十七天……秦邸车门盈门,朝野名流皆亲往祭奠,川清司令部同时又发布一则通电祭文,洋洋洒洒几千字,大致为:

“……鹤帅星沉,大树凋零,噩耗一出,举国哀戚……嗟呼!古今圣贤,何止千百,然历劫不磷,独标奇格,唯鹤帅当仁不让,入世之功勋,国民皆仰……遥想海内以攻伐相寻,黑云阴霾,天地色变,几无宁宇,鹤帅荡寇安民于川清,力挽狂澜于即倒……终有大名垂宇宙,长留浩气护河山……谆谆教导,犹在耳旁,遗容在望,泪洒千行,哀哉,痛哉!悲何如也?……呜乎尚飨!川清军属参谋长高仲祺端肃拜奠!”

秦鹤笙丧礼才一结束,哀音未散,川清议会联合会对外发布一则通电,川清四省宣布独立,联省自治,与南方政府断绝一切行政关系,将巡阅使署与督军署合并为总司令部,原军属参谋长高仲祺担任川清总司令,军政大权集于一身。

电告发出第三日,渠水游击司令彭喜河宣布独立,联合金州军军长卢继春组成讨逆军,踌躇满志,声称誓斩高仲祺,讨逆军西上,高仲祺的部队一再败退,竟然让讨逆军连闯了几处隘口,又吸收了几股山匪,声势大壮,一路冲杀来,高仲祺才掌握了俞军大权,却立即面临了岌岌可危,大厦将倾的局面。

贺兰休养了半个月,伤口慢慢愈合,已然好了许多,这一日晚上,她才服了药,朱妈把芙儿抱过来放在了床边,芙儿快满一岁了,这会儿在软软的被子爬着,十分活跃地“翻山越岭”,嘴里咿咿呀呀地说些个人听不懂的话,朱妈担心道:“小姐,可小心别让孩子碰到了你的伤口。”

贺兰摇摇头,微微笑道:“没事,让她在这里玩。”朱妈就站在一旁,仔细照看着贺兰和芙儿,就听得门外一阵纷沓的脚步声,贺兰的脸色一变,朱妈先叹了一口气,道:“小姐,外头传的那些瞎话谣言真没法听了。”

贺兰默默道:“既然是瞎话谣言,又何必去听,你把芙儿抱走吧。”朱妈便走过来,抱起芙儿,芙儿不想离开妈妈,竟“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向着贺兰伸手要抱,那卧室的门一开,高仲祺已经走了进来,门在关合的刹那,贺兰就瞥到了站在门外的随护侍从官。高仲祺一进门就听到芙儿大哭,便朝着芙儿看了一眼,贺兰忙道:“朱妈,你把孩子抱到婴儿室去,喂她喝一点牛奶。”朱妈应了,抱着芙儿走出去,外面的侍从官又重新把门关上,高仲祺脱了戎装外套,随手挂在衣架上,回头来笑道:“你今天的脸色比昨日又好了许多。”

贺兰披着一件月白色的长衣,散着头发,靠坐在**,淡淡道:“你要来,我挡不了你,但你下次来的时候,能不能换一个时间?”

他走到她床边的椅子上坐下,微微一笑,“我这个时间来又怎么了?”

她面色淡漠,唇角扬了起来,半带嘲讽地一笑,“我知道,你是指望着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坐实我一个‘不贞不洁’的名声,让我退无可退,但你这样做,真以为我没办法了么?我虽从小在西洋学堂里念书,但《古今烈妇传》还是读过一点的。”

他道:“难道你还想以死明志?”

她却微微一怔,那眼睛里闪过一丝异样的微芒,失神地道:“以死明志?我恐怕还真做不到,我怕死,害怕一个人躺在冰冷孤独的地方,那种滋味,尝了一次就已经是刻骨铭心了。”

高仲祺皱一皱眉头,“你什么时候经历过这样的事情?”

贺兰转过头来,看着他英挺的面孔,弯唇一笑,“当然是在你亲自下令炸塌的别墅里啊,我在半塌的地窖里躺了四天三夜,泥土把我埋住了一半,那种感觉,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这辈子都没法忘记呢。”

他坐在那里,却没了声音,双手在衬衫的口袋里摸了摸,但烟是在外套里的,他站在来走到了衣架旁,把手伸到了口袋里去拿珐琅烟盒,手指碰到了凉凉的珐琅面,却又缩了回来,她伤才好一些,哪能吸烟气。

他回过头来,她已经躺下了,缩在被子下,就好像是披了一层盔甲,一道屏障,拒他于千里之外,他叹了一口气,低声道:“贺兰,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但你也别想用你的一辈子来折磨我,我可以等你,但你别让我等太久,我会不耐烦。”

那屋子阴暗,死气沉沉,透着些冷意和湿气,只点着一盏小小的电灯,兆煜在这样的环境里养伤,伤口恢复极慢不说,又染上了伤寒,仗着身体底子好,陆医官全力看护,才没有专为肺炎,实乃万幸。

贺兰才一走进去,就见兆煜的病床前坐着一个人,她微微一怔,开口道:“母亲。”

秦太太回过头来,家遭巨变,丧偶失子之痛将她彻底击垮了,积年的肺病发作,久治不愈,这会儿坐在那里,身体消瘦,一双手更是犹如枯枝一般,这会儿却朝着贺兰轻声道:“你要小声一点,兆煜睡了。”

贺兰默默地走过去,坐在秦太太身边,秦太太那目光停留在兆煜苍白的脸上,凝望了许久之后,方才静静地道:“原来兆煜和承煜长得这般想象,你看这鼻子,这嘴,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果然是骨肉兄弟。”

她顿了一顿,又道:“兆煜这孩子从小性子就倔,谁也降服不了,我对他不好,我确确实实对他不好,现在想想,他也真可怜,从小到大,没有一个人疼他,我还时不时地说些挖苦话给他听,所以老天惩罚我,带走了承煜。”

贺兰鼻子一酸,“母亲,你不要这样说。”

秦太太却微微一笑,苦涩地道:“好,我不说了,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她站起身来,伸手在贺兰的肩头上按了一按,轻声道:“你在这里陪陪兆煜,我乏了,回去躺会儿。”

贺兰道:“母亲,我送你出去。”

秦太太摇一摇头,和蔼地微笑道:“不用,我想一个人清静地走会儿,看看这园子,我有日子没下楼了,也不知道园子里都开了什么花,我得去看看。”贺兰便站起来,目送着秦太太走了出去。

那密室里安静极了,紫檀木架子上放着一件用白玉雕刻的玲珑宝塔,那也是价值连城的物件,相传是某宫廷太后的陪葬之物,玉色温润如笼着一层淡淡的烟云,塔身纹刻更是精雕细琢,巧夺天工,连飞檐下的风铃都雕刻的惟妙惟肖。

贺兰一个人坐在兆煜的床前,恍惚地望着那一件玉塔发呆,她

的心跳得太厉害,仿佛是要从那腔子里蹦出来一般,身体一阵阵的发冷,她的计划已经实行了一半,还有另一半要做完,必须要做完。

处于昏迷中的兆煜忽然轻轻地动了动,他现在形销骨立,眼窝深深地陷了下去,身体一日比一日差,他慢慢地睁开眼睛,看到了坐在身边的贺兰,干裂的嘴唇发出很轻的声音,“嫂子,我睡了太久,天亮了吗?”

这间密室透不进来一丝丝阳光,又阴又潮,贺兰忍住眼泪,向着他微微一笑,“天就快亮了,你感觉好些了么?要是难受,就再睡一会儿。”

兆煜笑了,“我答应过你,我不会死。”

贺兰点点头,哽咽,“谢谢你。”她将棉被严严实实地盖在兆煜的身上,兆煜高烧未退,身体不停地哆嗦着,他的脸色一片灰白,惨淡晦暗,喃喃地道:“这里真像是一个墓穴,什么都是死的,只有我是活的。”

贺兰忽然站起身来,走出密室去,不一会儿她就回来了,手里捧着一盆晚香玉,那洁白如玉的花蕾为这死气沉沉的密室里增添了一点生机,一点活气,芳香一阵阵地袭来,如暖暖的云雾,她把晚香玉放在了兆煜床边的柜子上。

兆煜闻到花香,勉强睁开眼睛,看到她静静地站在柜子旁,面容如雪似玉,一点点发丝粘在了鬓角上,平添了一股楚楚可怜的韵致,那晚香玉的花枝微微摇曳,芬芳吐沁,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半晌笑了一笑,很低微地呻吟道:“真好看。”

贺兰笑道:“这花是晚香玉,开起来确实好看。”他目光散乱,又念了一声,“真好看……”嘴唇动了动,又吐出两个字来,但却有气无力,低不可闻,他到底是体力不支,竟又昏沉沉地睡去了。

因为是七月初七,所以各大戏园子都轮番唱着《天仙配》,甭管牧陵一带的战事有多紧张,这岳州繁华之地,却依然歌舞升平,又有高总司令特地从金州请来了名噪一时的昆曲名伶黄玉卿唱七仙女,这一天晚上初到岳州,更是首次在德楼戏园子亮相,自然吸引了不少朝野名流,权贵人士,楼上的特厢早就预约满了,楼下的座位上,也是熙熙攘攘坐满了人,走廊中间穿梭着卖零食瓜子烟卷的。

二号特厢外,却是站满了卫戍侍从,连带着上楼的楼梯上,都站着警戒的侍从,一个个笔直如铁钉子一般,高仲祺在特厢里才一落座,就有不少俞军要员携着自家的太太,特地前来打一个招呼,别的包厢里那些个少奶奶小姐们,目光都如电般地朝着这边看着。

没多久许重智就走进来,弯下腰道:“总司令,贺兰小姐到了。”

高仲祺回头望了一眼,就见贺兰挽着夹斗篷从包厢外面走进来,她身上穿了一件白地蟹壳青绣缠枝花卉旗袍,耳垂上戴着细细的玉坠子,衬得整个人素净淡雅,那颜色调和的恍若一幅温婉的水墨画。

高仲祺站了起来,先替贺兰接了手上夹斗篷,递给一旁的侍从官,贺兰从容地坐下来,高仲祺也跟着坐在了一侧,看看她,微微一笑道:“怎么穿得这样素?”

贺兰道:“我比不得总司令春风得意,我是家孝在身,穿的花红柳绿,是怕外面人骂我骂的还不够么?”

高仲祺笑道:“你既然知道自己戴着孝,还敢来这里看戏?”

贺兰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目光里一片清冷的神色,“如今我的身家性命就在高总司令的一念之间了,那么你亲自下的帖子,我怎么敢不来,再说彭喜河的军队就要打过来了,总司令你的部队一再败退,居然还有心思看戏,我怕什么?”

高仲祺笑了一笑,“是啊,我这是掉脑袋的事儿,尚且还不怕,你更不用怕。”说完便朝着许重智道:“告诉他们,可以开戏了。”许重智就退了下去,另有茶房上来倒茶送点心水果,见高仲祺从烟盒里拿出一根烟来,茶房小子又特意过来擦了取灯儿递上去,服侍的十分殷勤周到。

那戏开了场,锣鼓敲打之声不绝于耳,贺兰坐在特厢里,别的特厢或是楼下坐着的官家太太小姐的目光,时不时地就朝着这边看过来,有些更是一面笑着一面与身边的女眷们窃窃私语,贺兰坐在楼上,却是目不斜视,只管看着戏台。

高仲祺与贺兰并肩坐着,就有淡淡的脂粉香气,若有若无地飘到他的鼻息里去,他禁不住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就见她那半边侧脸,白如雪敷一般,她肋下的琵琶盘扣上,系着一条青花手绢,他便伸手过去,将那手绢慢慢地往外一抽,她立刻察觉了,转过头来望了他一眼,用手拉着自己的手绢,他微微一笑,还要往外抽,贺兰便有点急了,四面那些少奶奶小姐的眼睛,时不时都要朝着她们这里扫一下的。

贺兰实在不得已,便低声急道:“别在这里闹,让人看见。”高仲祺听闻她这一句,那脸上的笑意,却是更加浓厚了,轻声道:“好,我听你的,不在这里闹。”贺兰看了他一眼,再没说话。

包厢外面一阵脚步声,许重智在外面先道:“总司令,省委主席夫妇过来了。”高仲祺淡淡地“嗯”了一声,只听得外面有人笑道:“原来总司令在这里,不知道看完了戏,可否赏脸到我傅某人家里喝一杯薄酒呢。”那话音一落,就有人推

门走了进来,正是省委主席傅达民携着傅太太走进来。

高仲祺便站起身来,道:“原来傅主席也来了,我刚才倒没有看见。”

傅达民一进来就看到了高仲祺身边坐着一个女人,他也没当什么,谁料那女人回过头来,他心中一惊,心道外界传言果然不假。傅太太也是一怔,脱口道:“秦少……”她眼珠一转,后半句已经咽了回去,朝着贺兰笑道:“贺兰小姐。”

贺兰却只是端坐在那里,动也没动一下,手里端着茶杯,慢慢地喝着,给了傅氏夫妻好大一个脸色,傅达民那脸上的神色,就有点不好看了,却听得高仲祺笑道:“今晚有事,恐怕不能到傅主席家里去了,改日我请傅主席到酒楼吃酒。”

傅达民也就哈哈地笑道:“好,好,总司令你忙你的。”贺兰正好从盘子里拿起一个梨来,用小刀慢慢地削着,高仲祺看见了,便立刻朝着她道:“这事儿让丫鬟去做,你小心削到了手。”

贺兰道:“我不喜欢让外人碰我吃的东西。”

高仲祺便走过去,从她的手里拿过小刀和削了一半的梨,道:“那你好好看戏,我给你削。”贺兰任他去做了,也没吭声,傅达民察言观色,这会儿笑道:“不打扰你们二人看戏了,我们这就走了。”他携着太太出了特厢,就见一个侍卫买了满满一纸袋麻糖走过来,许重智大声道:“贺兰小姐说不想吃麻糖了,总司令让多买些先送到湘林别墅去,给贺兰小姐随时预备着。”

那侍卫应了,转身下了楼,傅太太向来对于这些闲话八卦都是十分注意的,何况今儿还亲眼见了,刚走进自己的特厢里,就忍不住小声讽笑道:“听见没有,都住到湘林去了,秦家少奶奶真是天下第一开通之人。”

傅达民便冷冷道:“妇道人家知道些什么,整日里碎嘴胡沁!”

傅太太将嘴撇了一撇,也就不说了,傅达民又朝着对面高仲祺的特厢里看了一眼,果然就看见高仲祺亲自削好了一个梨,送到了贺兰的手里,贺兰竟没吃,甚至看都没有看一眼,随手便放在了一旁,高仲祺反而一笑,傅达民思忖了片刻,道:“上次吴秘书的内人送你那一套翡翠首饰还在吧?”傅太太正拿着戏考慢慢地看,道:“在呢,都锁在保险箱里。”

傅达民道:“那就拿出来,给贺小姐送去。”

傅太太放下戏考,笑道:“我晓得了,我这几天呢,也正算计着要怎么巴结这位俞军的新主子。”傅达民淡淡道:“也别太露骨,外面打得正厉害,这川清河山到底姓不姓高,一切还是未知数呢。”

那戏演了半场,许重智走了进来,在高仲祺的耳边说了几句话,高仲祺点点头,许重智便退了出去,贺兰望着戏台子,慢慢地拈着手心里的几粒松仁吃,高仲祺道:“天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他站起来,从侍卫的手里拿过贺兰的夹斗篷,贺兰便站了起来,他亲手为贺兰披上了那一件斗篷,系好了斗篷上的扣子,这四面特厢里的人,都嗖嗖地朝着这边看过来,高仲祺望着贺兰笑道:“怎么脸色这样不好看?难道只让你看了半场戏,你就不高兴了?”

贺兰淡淡笑道:“反正你的戏都演完了,管台上的如何?”

高仲祺望着贺兰的面容,微微一笑,继而携了她的手,在侍卫的簇拥下走下楼,他才一下楼,就听得“轰”的一声,如打雷一般,竟盖住了那戏台上的锣鼓之声,戏园子里的军官都站了起来,笔直地目送高仲祺出去。

高仲祺带着贺兰出了戏园子,街面上已经停了三四辆汽车,高仲祺带着贺兰走到了第一辆防弹汽车前面,亲自拉开了车门,贺兰低头上了车,高仲祺随之坐了上来,那汽车便开了起来,一路朝着湘林别墅去了。

湘林别墅自然是岗哨林立,威严肃穆,楼花大铁门豁朗朗地朝着两边退开,汽车沿着水门汀抹的车道一路开进去,如今这里已经是川清四省的权力枢纽,而往日热闹的帅府,现在却是门可罗雀,那凄凉之境,难以言喻。

高仲祺带着贺兰一路上了楼,推开花梨木的大门,正是一个套间,外面是暖阁,西洋花玻璃做的隔扇上描着鲜艳的芙蓉,正中间是一个大桌子上,桌子上摆满了鲜花,红酒,另有一个点缀着车匣子的蛋糕,还有古铜色烛台,上面是一排的蜡烛。

高仲祺为贺兰脱下夹斗篷,挂在一旁,又拉开椅子,贺兰慢慢地坐下,高仲祺用手按着椅背,站在她身后,轻声笑道:“我特意为你准备的,喜欢吗?”

贺兰笑道:“三年前我也许会喜欢。”

高仲祺望了她一眼,她那脸上依然是淡淡的神情,他再没说什么,拿起桌子上的洋火匣子,抽出一根洁白的火柴梗子,划亮了火焰,慢慢地点着烛台上的蜡烛,一丛丛小火苗渐次燃了起来,在贺兰的眼前微晃着。

高仲祺坐下来,随手将洋火扔在了桌上,他拿出蓝天鹅绒匣子的时候,她的目光无声地一颤,在他就要在她的面前打开匣子的时候,她的手忽然一按,合上了那已经半启的匣子,轻声道:“我不要这个。”

他看着她,半晌一笑,“你想要什么?”

她说:“放过兆煜。”高仲祺深色如常,没有说话,反而把一旁的红酒拿过来,开了木塞,倒在两个高脚杯里,放了一杯在贺兰的面前,自己竟先一口喝了个干净,又去倒酒,贺兰默默道:“你现在已经大权在握,他威胁不到你。”

他放下水晶高脚杯,默不作声地从烟盒里拿出一支烟来,拿过刚才扔在一旁的洋火,抽出火柴梗子在磷面上划着,却不知为何总也划不着,他随手就将那烟连洋火都扔在了桌上,缓慢开口道:“贺兰,斩草焉能不除根,我如今在这样的位置上,更不能有半点妇人之仁,今天我让他活,将来他定要我死,你忍心看着我死在他手里吗?”

幽蓝的烛火无声地摇曳着,蜡油溢出来,像是一滴泪,缓慢地滑过烛身,她的目光定定地凝在那一滴烛泪上,身上传来一阵阵冷意,好似有雪霰子一波一波地打在自己的身上,转瞬之间又化成了水,她觉得自己的声音好像是从一个很遥远的地方传过来,“你要是放过兆煜,我今天晚上就不走。”

高仲祺霍地一挥手,将桌面上古铜烛台等物全都直接挥到了地上去,一片狼藉,她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脸上毫无动容之色,他猛然站起来,目光灼灼地盯到了她的脸上,咬牙切齿地道:“好,我成全你。”

他一把就拽起了贺兰,直接推开了暖阁一侧的门,里面就是一间卧室,厚重的窗帘直拖到地面上去,地板上铺着绵软的地毯,贺兰被他拽的踉跄了几步,他将房门咔嚓一关,回过身来便抱住了贺兰,将她按在了关合的门上,劈头盖脸地亲她的嘴唇,他的嘴唇一碰触到她的唇,便如蛇一般辗转吸吮,记忆中的柔软和温暖一被唤醒,欲念仿佛冲出笼来的小兽,叫嚣着要吞噬所有,呼吸更是无法控制的狂乱和烦躁……这样久的时间,他眼睁睁地看着她,却得不着她,渴望的几乎要发疯,他的手劲大的可怕,恨不得将她整个的揉碎了,她到底没吭一声,任由他这样肆虐冰冷的发泄,他的吻一路往下,到了她洁白的颈项边,急切地伸出一只手来,去解她领间的扣子……

他快步走到一旁按电铃,没多久外面就传来许重智的声音,“总司令。”

他道:“找几个人护送秦家少奶奶回去!”她用手拢着衣领,抬起眸来看了他一眼,他背对着她,冷冷道:“我告诉你,秦兆煜非死不可,谁也保不住他。”她再没说什么,只是慢慢地系好了领子上的小圆扣子,扣子凉凉的,划过她的指腹。

他听到她推门走了出去,接着又是暖阁的一声门响,屋子顿时静下来,却仿佛是瞬间掉入了冰窟里,冷得可怕,他竟然微微发抖起来,转身便冲了出去,暖阁里依然是一片狼藉,芙蓉花的花瓣散了一地,白中透粉的花瓣犹如她被烛光映照的面孔……

高仲祺恍惚地站在暖阁的中央,这里一切还残存着她存在过的气息,衣架上还挂着她的夹斗篷,她也许是走的时候心中太慌了,所以忘了穿斗篷,他慢慢地走过去,伸手摸着那件白色的斗篷,白绒的面料无声地在他的手心里划过,他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将那件夹斗篷抱在了怀里。

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是他代替薛督军去教会学校参加慈善募捐,正赶上下些小雨,礼堂里几个女学生拿着教会的红本子唱赞歌,唱完赞歌又唱《送别》,最有悠扬的曲调,“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她偏偏是弹钢琴那一个,背对着他,手指在琴键上飞快地跳跃着,谢幕的时候她终于站起来,却只是一个简单的鞠躬,便和女生们笑嘻嘻地往后台走,但有一名白帽黑裙的师太忽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开口道:“贺兰,贺兰,下一场还是由你来演奏凡呵零,你不要想趁机跑掉。”

她的脚步便一顿,接着在台上轻快地回转过身来,那身形像是一只在雪地里轻盈跳跃的小白狐,一笑起来露出洁白的糯米小牙,一对小梨涡,灵气沛然,声音清清脆脆地道:“我知道啦,嬷嬷。”

她回眸一笑的时候,那一双眼眸明灿恍若潋滟的水,温柔如一道潺细的水波,闪烁到人的心里去,礼台外还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然而就在那一刻,那雨也似乎化为了丝丝缕缕的缠绵,露染胭脂色未浓。正似美人初醉着,她那样娇俏柔媚的美,恰如景泰蓝花瓶里盛放的芙蓉花。

他的心就在那一刻,怦然一动!他想这个女孩就应该是他的,他非要与她在一起不可,在一起,白头到老,一生一世。

抱在怀里的夹斗篷轻薄温暖,依稀还有着她身上的香气,暖阁里的一切都失去了华彩,他僵硬地站立着,一股子寒意好

似从暗地里射出来的响箭,发出嗖嗖的声响,直接射入他的心肺里去。

贺兰回到家里,秦荣正等在大客厅里,一见她走进来,赶紧走上来道:“少奶奶,你可回来了,太太正找你呢。”贺兰道:“太太找我干什么?”秦荣跟在她身后,“我也不太清楚,吃晚饭的时候太太就说要见你,我回说少奶奶出去了,太太便叫打电话让你回来,我也不好说姓高的下了帖子请少奶奶过去……”

贺兰将手袋递给秦荣,道:“好,我知道了,我这就去见母亲。”

她才一抬脚准备上楼,腹部才愈合的伤口就是一阵麻痛,秦荣忙道:“少奶奶,你没事吧?”贺兰吸了一口气,摇一摇头,“我没事,你去忙你的。”她推开秦荣,一路上了楼,走到秦太太的卧室门前,敲了敲门,就听得里面传来秦太太的声音,“是贺兰吧?进来。”

贺兰走了进去,就见秦太太坐在乌木雕花梳妆台前,正在梳头发,她手拿着篦子,将头发纹丝不乱地拢在脑后,梳了一个发髻。

贺兰道:“母亲,你找我?”

秦太太回过头来,望见了贺兰,慈祥地笑一笑,道:“你回来的正好,看看我这件旗袍怎么样?”贺兰虽然有些不解,但也走过去,就见秦太太穿了一件藏蓝色堆花绒旗袍,胸前别着一件镶钻的别针,那钻石被灯光一映,流光溢彩,很是庄重大方,便笑道:“真好看,这样晚了,难道母亲要出门?”

秦太太笑道:“你的眼光一向不错,你说好看,我也就放心了。”她打开桌子上的香粉盒子,将香粉挑了一点出来,慢慢地匀在了脸上,动作缓慢细致,又朝贺兰道:“你帮我把簪子戴上。”

贺兰见妆台的一侧摆放着一件金镙丝加点翠宝石珠簪,料想秦太太所说的簪子就是这件了,便将那簪子拿起来,小心地插到了秦太太的发髻里,秦太太也匀好了香粉,这样收拾妥帖,那一张慈祥的面孔,越发的雍容华贵。

她打扮好了自己,便慢慢地站起来,贺兰忙伸手来扶着秦太太坐到了**,秦太太坐好了,才微微笑道:“贺兰,我是不中用了,无论如何,你得保住兆煜,他现在是秦家唯一的血脉,他要是死了,我没脸见鹤笙。”

贺兰道:“母亲,我正在想法子。”

她回过头来,专注地看着贺兰,默默地道:“贺兰,没时间了,高仲祺狼子野心,绝不可能放过兆煜,你能拖得了他一时,拖不得他一世,如今彭喜河的军队就要到了,这都是一群狼,只为着争权夺利,占这川清河山,高仲祺不容兆煜活着,彭喜河这帮子人,更容不得兆煜。”

贺兰情知眼前情势危急,秦太太所说一句不假,她攥着手帕,在手心里一点点揉搓着,心里柔肠百结,如杂成一团的缫丝,秦太太望着贺兰,轻声道:“兆煜留在这里一天,危险就多一分,我听陆医官说,英国大使馆的参赞哈里森先生是愿意帮忙的,只要我们能把兆煜送出府去,一进了租界,兆煜就安全了,哈里森先生有办法让兆煜上船离开岳州,到了北面,高仲祺就算是有通天的本事,也抓不住兆煜。”

贺兰默默道:“可是要让兆煜出府,却是比登天还难。”

秦太太慢慢地点点头,“我知道,这是最难的。”她似乎很不舒服地皱一皱眉头,用手按了按胸口,慢慢地抬头看了一眼,墙上挂着大幅的《雍正行乐图》,图上的皇家宫廷乐景,是何等的繁华热闹,秦太太的眼里闪过一丝微微的黯然,低声说道:“贺兰,我虽不出门,但是外面人都胡嚼些什么,我都知道,你受委屈了,但你的心,还是向着咱们秦家的,是不是?”

贺兰只觉得泪水像是潮水一般,一漾一漾地往眼眶外面涌,她哽咽,“母亲,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懂……”

秦太太解下系在肋下的手帕,慢慢地为贺兰擦干脸上的眼泪,和蔼的目光里一片温柔的神色,低声道:“贺兰,我就把兆煜这条命交给你了,你救下他,他就能活,你救不下他,咱们秦家也不怪你。如今我倒是有一个主意。”

贺兰抬起头来,看着秦太太,秦太太微微一笑,“在这个紧要关头,只有棺材,才能出得了秦家门。”她那话语的尾音,已经开始轻颤,嘴角一阵抽搐,贺兰陡然睁大了泪眼,就见一丝血珠,从秦太太的嘴里流淌出来,秦太太用手捂住胸口,一侧身就栽到了**去。

贺兰惊恐道:“母亲,母亲。”她顾不得什么,立即想到先打电话叫陆医官,谁料手却一下子被秦太太死死握住,秦太太的脸上已经出现了灰暗的颜色,吃力地道:“贺兰,我吃的是药性很猛的氰化物,救不得了。”

贺兰眼泪如抛沙般滚落,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哭着道:“母亲。”

秦太太抓着贺兰的手不放,艰难地道:“贺兰,咱们秦家有对不起你的地方,总有一天你会知道,到时候你别恨我们,但承煜待你是没有一点私心的好,如今我就把我这条命赔给你……”

贺兰拿着手帕子去擦秦太太口中涌出来的血,然而那血却是擦也擦不干净,秦太太剧烈地喘息着,竟好似要把身体里的血都吐出来一般,她在临死前使出了最后的力气,十指如钩一般,硬生生地攥住了贺兰的手,目光直直地看

到了贺兰的脸上去,哀求道:“贺兰啊,你救救兆煜……”

贺兰悲伤欲绝,伏拜在地,痛哭流涕,“母亲你放心,我一定救他。”秦太太这才放下心来,那黯然无神的眸子里,竟闪过一丝微微的笑意,更有一行眼泪,从眼窝里无声地流出来,身体一阵猛烈的抽搐,又有一口血涌了出来,那死死攥住贺兰的手,一下子就松开了。

屋子里一片死寂,连针尖落地的声音都听得到,只有放在格子上的小金钟,发出嘀嗒嘀嗒的声响,长窗外刮过一阵大风,发出呜呜的声响,好似有人在哭着,贺兰手里的帕子,一滴滴地往下滴血,是秦太太吐出来的血,她呆呆地望着已经没有呼吸的秦太太,滚烫的眼泪止不住向下乱滚,湿了一大片衣襟。

秦太太一夜暴卒,此消息一出,自然是令人震惊万分,自第二日起,秦邸门前,那一条胡同,都被车子塞满了,等上门来慰问的亲戚,秦家旧僚不计其数,门房来回传报不暇,宅内一片缟白,乌云惨淡,贺兰又声称秦太太生前一心向善,如今往升极乐,要为秦太太做一场极大的度亡法事,几乎将岳州大小寺庙的番、道、僧、尼尽皆请来,一时之间,整个秦邸,来往皆人,摩肩接踵,人声鼎沸,彻夜不歇。

侍二处侍卫长孙文杨一直负责监视秦宅动静,如今看到这样乱成一团的场面,竟是无从下手,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团团转,连着打了好几个电话到保安司令部去,没多久高仲祺就调来了武装团、宪兵队的人,将原本已经水泄不通的秦邸团团围住,声称为防止暴动分子趁机作乱,来往之人皆要留名登记领牌,这秦邸是进来容易出去难。

秦邸的大礼堂,已被设为灵堂,孝帷素蜡灵位都已经齐备,另有公府乐队在外缓缓奏着哀乐,贺兰披麻戴孝,跪在灵案一侧,朱妈抱着芙儿跪在一侧,往铜火盆里烧纸钱和锡箔元宝。

秦荣走进来,对贺兰道:“少奶奶,段大小姐来了。”

贺兰抬起头,就见段薇玉走了进来,也是一身孝衣,到了灵前行礼,待得礼毕,才拿手帕子擦着泪,走到贺兰的跟前,哽咽着道:“贺兰。”贺兰抬起头来,她的脸上有着一种苍白色,从皮肤透入心里的寒冷与苍白,她默默道:“薇玉姐姐。”

段薇玉小声哭道:“贺兰,你不要怪我父亲不救秦家,那时候高仲祺要夺权,我父亲本不与他善罢甘休,可是没想到不早不晚,我二弟三弟都被扶桑人扣住了,我父亲也没办法,真的……”

贺兰点一点头,“我不怪你。”她站起来,从朱妈的怀里接过芙儿,伸出另一只手来握住薇玉的手,轻声道:“薇玉姐姐,你陪我到后园走一走,行吗?”薇玉以为她是累乏了,为她缓解缓解也好,便道:“好。”

她们一起走到后园去,正是下午时分,阳光正好,麻雀站立在松柏枝上,叽叽喳喳地叫着,隐隐可以听到从前面传来的佛声与木鱼声,却把此地衬托的更加幽静,假山石旁是一棵桂树,开了半树的花,又落了满地的花片,贺兰与薇玉站在桂树下说了好久的话,薇玉惊愕地看着贺兰,“这怎么能行?”

因为站得久了,贺兰的孝衣上,沾了一层的桂花瓣,她的眼眶一点点泛红,半晌沙哑着嗓子,说道:“我也是没办法,只能托付给你了。”

她怀里的芙儿见了这样鲜亮的花树,便伸出手来咿咿呀呀地要抓花瓣,她还太小,根本听不懂身边两个大人说话,也不懂她们的意思,贺兰将芙儿紧紧地抱在怀里,亲亲她的小脸,便有几滴眼泪落下来,落在孩子柔嫩的小脸上,贺兰曲起食指,慢慢地将芙儿脸上的眼泪擦下去。

薇玉早就落了泪,哽咽道:“你别这样,让人看着这心里怎么受得住。”

贺兰眼中含泪,有风吹过来,吹动着她的孝衣下摆,连同鬓角上的乱发都一同随风乱晃起来,怀里的芙儿忽然抬起头来,发出甜甜的奶音,“妈……”贺兰的眼眸里噙着那样大一棵眼泪,只轻轻地一垂那长而浓密的眼睫毛,眼泪便“啪”地落下来。

薇玉看她这样凄凉的情形,心中一阵酸涩,老大不忍,轻声道:“贺兰,你放心,只要有我在,决不会苦了这个孩子,我带着她到俄国去。”

贺兰含着泪点一点头,狠下心来将芙儿往薇玉的怀里一塞,转身便走,芙儿一见母亲不管自己,竟就走了,登时大哭起来,贺兰一路疯跑,将那孩子的哭声远远地甩在了身后,红砖路在她的眼前延伸着,好似要伸到一个永远看不到尽头的角落里去,砖路两旁的枫叶染了血一般的红意,贺兰跑了几步,忽地站住了。

正是秋分,那砖路上落着一层枯叶,树荫下生着凉薄的青苔,明媚的秋光一束束地照下来,她低着头望着砖道,缓缓地跪坐下来,看着砖缝里刚刚长出来的一株小草,嫩嫩的绿色,随着风轻动着,承煜就是从这里倒下去,流了那样多的血,如今血迹已经被清洗干净,只是那些渗透到砖路缝隙里的血,早就化入泥土之中。

贺兰伸手向前摸了摸那嫩绿的小草,小草在她的手里无声地摇摆着,叶片时不时地扫到她的手心上,痒痒的触感,她低不可闻地喊了一声,“承煜,你帮帮我……”那话音一落,便有两行泪滚滚落下来了。


  https://www.lvsewx.com/books/1/1770/45681.html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www.lvsewx.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m.lvse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