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三村聚垒独登楼（一）
弗朗索瓦•派拉德（François Pyrard de Laval）端坐在李亚霖面前时，他才真正明白那句‘打了！打了！’的现实含义以及卡洛斯那莫来由的寒意，当时他就站在卡洛斯旗舰的甲板上观察着远处的澳洲商船，距离这位私掠舰队的‘司令’并不太远。
他今年刚刚四十出头，年纪与卡洛斯相仿佛，来自法国中部一个叫做拉瓦尔(Laval)的小城，作为一名航海冒险家，他成为李亚霖的俘虏纯属意外。本着绝不让敌人打第二枪的原则，元老的炮火几乎在受到攻击的瞬间便覆盖了葡萄牙人的舰队，至于另外一支来自吉大港的私掠舰队，即便落水后未能亲见，相信下场也好不了多少。
“这么说你是一名货真价实的法国人？”李亚霖态度和蔼，一边通过翻译问话一边递给弗朗索瓦一杯饮料，让对面的冒险家能在狼狈之余稍显体面。
此时的弗朗索瓦已没了先前的神气，虽然湿透的衣服已经换过，但说话还是透着惊恐与小心，“是的，首长阁下，我不得不说这位通译的法语说得非常地道。”
曾经数年的软禁生活让他学会了察言观色，对翻译奉承几句总是好的，他明白这个位卑而言重的职位实际多么重要。
“谢谢。”负责翻译的元老礼貌点头，这次武装贸易侦查，涉及到西方势力的语言人才自然都有跟来，再不济还有能够通过语音传译的机器，只是在用词和语法上还与本时空有很大差别，总会觉得别扭，是以还是元老直接参与效果更好。此外，弗朗索瓦似乎也能说一些葡萄牙语和西班牙语，甚至还包括一些迪维希语（注：马尔代夫土著语言）。
“从拉瓦尔城堡上俯瞰马延河的景色非常美丽。”李亚霖毫不掩饰他曾经在法国旅行的经历，那是一次从布列塔尼亚前往巴黎中途时的短暂停留，但留下的印象依然美好，应该说在当时的法国，拉瓦尔这样的小镇比起难民混杂的巴黎要安全舒适得多。
但这样的一句赞赏之言却让弗朗索瓦眼中闪出精光，“首长阁下，你去过我的家乡？”
李亚霖不置可否，继续问道：“你到这里来是代表个人还是国王呢？”
“首长阁下，请允许我用更长的时间来说明。十多年前，我曾在马累待过一段时间，准确的说是被软禁。确切的时间是在1602年的7月左右，当时我们的船遭遇风暴，在马尔代夫的南米拉杜马杜卢环礁（注：今马尔代夫诺努岛以北）遇难，我们被马尔代夫人俘虏，在马累度过了将近五年软禁的生活。”
李亚霖见弗朗索瓦侃侃而谈，便未打断，继续听他说了下去。
“一直到1607年的2月，在果阿舰队的一次攻击中，我才趁乱逃离了马累。在孟加拉湾游历了几年后我回到了法国并发表了我的游记，那本书获得了一些关注。”
“于是现在你又来到了这里？”
“老实说我对东方非常感兴趣，而且我这次来还受到堂弟的委托搜集一些信息。”弗朗索瓦顿了顿，解释道：“皮埃尔（(Pierre Pyrard)）是一位神学家，他对这里的文化、习俗与历史均感兴趣，只是无法亲自前来，因此作为回报他资助了我的旅行。”
“这么说你和葡萄牙人的交情是上次逃离马累时建立的？”
“可以这么说，当时卡洛斯还是果阿军队的一名指挥官，我们就是那时认识的，对了，他现在还好么？”
“人没死。”回答这个问题时李亚霖面无表情。
“感谢上帝。”弗朗索瓦并未注意李亚霖的表情，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忽然像想起什么，继续关心道：“阁下会如何处置他呢？请相信我，最初的炮击只是一次失误，并非他的本意。”
“具体如何处置要等待甄别和审判之后，只要没有血债便不会有性命之忧。”
“感谢上帝。”但这次弗朗索瓦的话稍微欠了点底气，他脑子里正盘算着面前首长口中的血债究竟指的什么。
但李亚霖可不打算让他白白享受甜美的冰红茶，“你方才说曾在孟加拉湾附近游历了多年？”
“其实只有三、四年时间。”弗朗索瓦摸不透李亚霖的想法，说话变得保守起来。
李亚霖并未留意，乃道：“够了，胡格利河流域周边你熟悉么？”
“的确去过一些地方。”
“这里的情况你了解么？”李亚霖忽然变戏法般拿出一幅地图，旋即又往最初所指之处的上方挪了挪，“此处是胡格利要塞。”
弗朗索瓦立刻便被精美的地图吸引，这还是他第一次见识到真正的‘澳洲货’，与久在此地浸淫的卡洛斯不同，‘初来乍到’的弗朗索瓦对传闻中的澳洲并无多少概念，他对此地的理解还存在十年之前。
“我们知道这里有些村子，但与土著交流实在恼火。” 李亚霖有些话没有说得太透，但相信弗朗索瓦能够明白，在这个时代，许多土著的活动范围恐怕只到邻村，国与国的距离都难以想象，是以像弗朗索瓦这样受过良好教育又游历广泛的冒险家反而更好交流，而且法语作为后世的一种国际语言，交流起来的阻碍也会小上许多。
弗朗索瓦看着地图，一边凝思一边解释起来，“胡格利河口么？这里的确有三个大的村子，从北到南分别是苏塔努蒂（Sutanuti）、加利卡塔（Kalikata）、和戈宾达普尔（Gobindapur）。苏多努蒂是一个河边的织布工村落，同时也是此地主要的棉包市场，但几乎都是移民；加利卡塔则是一个本地渔村，据说是因印度教女神迦梨而得名；至于戈宾达普尔则属于一个部族，传说他们的祖先朝圣到此时梦见了迦梨女神，于是便发愿留在此地开荒，村子便以这位祖先命名。其实除此之外，三个村子周围还分布着二三十个小聚落。”
他观察到李亚霖满意的神色以及他的‘随从’认真记录的模样，又继续说道。
“这三个村子都属于莫卧儿皇帝庄园的一部分，是曾经的苏巴达尔（Subahdar，州长官，实际类藩王或总督）曼•辛格（Man Singh）的领地，在1606年以前，他实际为帝国掌管着孟加拉、比哈尔、贾坎德和奥里萨的广大地域，当然，这些土地其实也是他亲自为莫卧儿帝国征服的。不过我这次回来才知道，老藩王已经亡故七八年了，如今统治此地的是易普拉辛汗（Ibrahim Khan Fath-i-Jangi，波斯语： ابراهیم خان فتح جنگ）。”
“葡萄牙人之前一直是和辛格在打交道么？”
“并非如此，老藩王还在的时候，只在孟加拉待过很短一段时间，他的居所在斋普尔，而且随着他的离任，他在孟加拉的‘柴明达尔权’（注：莫卧儿帝国赐予贵族的非世袭封地，类阿拉伯地区的‘伊克塔’，Zamindar，词源是波斯文的Zamin：土地和dar：持有者 的合体）应已收回，由下一任苏巴达尔继承，因此我怀疑实际控制这三个村子的罗伊•乔杜里家族所宣称的，他们拥有从苏巴达尔获得的这些村子的柴明达尔权是否可信。”
“哦？我对这件事很感兴趣。” 李亚霖来了精神。
见首长对自己讲述的内容上心，弗朗索瓦又提起了几分声量，“我曾有幸探访过这些村子，得到的说法莫衷一是，有人坚称是从曼•辛格处获得这些村子的包税权，但时间却是1608年，你知道那时老藩王早已离开。当然也有说法，给与授权的是皇帝的一位表亲，如果这个说法当真的话那应该是指库特布丁汗（Qutb-ud-Din Khan Kokah），他是曼•辛格的继任，也的确是贾汉吉尔的养弟（Kokah的意思是养弟），不过这一位在1607年便战死了，死后三个儿子也转封到了东孟加拉。”
“所以你也觉得乔杜里家族的人撒了谎？”
“倒也未必，还有一种来自乔杜里家族内部的说法声称他们对土地的处分来自1612年时总督的授权，我曾调查过，当时的苏巴达尔是伊斯兰汗（Islam Khan I），这一位倒是皇帝从小的玩伴，他的母亲还是贾汉吉尔的养母，是以所为表亲的说法也能算得。”
“那么实际这里的地权关键就在于柴明达尔权是否因前任总督的世袭而天然延续到乔杜里家族的历代家主了？这似乎与莫卧儿帝国的法律自相矛盾，其实无论乔杜里家族如何说，他们的行为恐怕也充满了漏洞，只是当下没人去管罢了？你是想表达这个意思么？”
“首长阁下，你可真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绅士。”
“我只是对莫卧儿帝国的经济制度感兴趣罢了，说起来我们也多少知道一些阿克巴时期开始的税制改革，但终究只是纸上得来，你游历各地，应该有更多实际见闻才是，两相对比才能了解真实的情况。”
“这个说来就话长了，首长想要具体了解哪些方面的？”
“倒是不急，我明白这是一项大工程，下来我们可以单独交流，甚至可以资助你再写一本相关的书。”
“当真？我个人非常愿意为首长阁下和您的元老院效力，李首长，您还有什么想要了解的么？我必定知无不言。”
李亚霖笑道：“那就说说现在的总督，那位易普拉辛汗吧，他是什么样的人？”
弗朗索瓦做出一副敏思苦想的模样，道：“这位老爷如今已在任上五年，说起来除了待的时间比前几任加起来还长些外，也并无太多过人之处。对了，他倒是抵御住了两年前玛格人（Maghs：简称Mog，是孟加拉语和其他南亚语系中对阿尔干人的一种泛称，在特定语境下也指来自妙乌的海盗）对孟加拉地区的人口掠夺，甚至还缴获了400余艘玛格战船，沉重打击了吉大港的奴隶贸易。当然，这离不开葡萄牙佣兵的功劳，纵然在玛格海盗那边，也有不少葡萄牙人和荷兰人。”
“那这样的人有何过人之处能被委以如此重任，还在这个位置上待了许多年呢？”
“其实这位易普拉辛汗祖上是波斯人，直到其父一辈才举家从德黑兰迁到莫卧儿寻找出路。”
“外来之人竟然能够做到如此高位？”
“在莫卧儿帝国倒不算奇，皇帝对波斯人本就高看一眼，更况他还有一位好姐姐。”
“好姐姐？不知这位易普拉辛汗的姐姐是何方贵人？”
“首长阁下，您听说过皇帝后宫的‘世界之光’么？”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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