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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毁冠裂裳


山雨不除,必有大患。

        朝会前,徐轸和徐澄契父子俩姗姗来迟。孟粱一眼就认出了澄契,与母亲如出一辙的容貌。

        徐澄契见到孟粱,欲上前相认,被徐轸拦住。孟粱见澄契时不时朝自己这儿看,干脆走到他后头。

        到了时间,随着一声令响,大臣们有序进入大殿。万俟巽坐于龙椅,高高在上。在行拜见礼时,孟粱稍微抬头看了一眼,他双眸半睁未睁,似是还未脱离睡梦。待众人礼毕,跪在地上等待万俟巽的示意,他这才真正睁开双眸,扫视了座下毕恭毕敬的臣子们,缓缓道:“平身。”

        这是她第一次站在朝会上,与臣子们一起面对君王。朝会有着一股历经光辉岁月的肃穆、庄严与沉重,沉在每一个来者的心底。

        孟粱是今日朝会的主角,朝臣们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万俟巽先与徐轸说了半晌话,谈及盐政、兵马、水患,皆不避讳。

        万俟巽这才道:“爱女归来,你的心终于可以放下。”

        孟粱以真容前来,所有人都知道了徐轸之女为叛军的事实。孟粱垂下眼眸,站在原地等待徐轸的反应。

        徐轸上前道:“臣向君上请罪。自小女出事以来臣是日夜不安,恨她不知悔改,至今还在为敌效力。徐氏一族实难容其恶行,臣前几日已将她驱逐出族,彻底了断关系,还请君上宽恕。”

        万俟巽微有诧意,眼角余光扫向孟粱,见她轻松自在,嘴角隐约浮现些许笑意,一副不关己事的模样。他的神思回到徐轸身上,此前可未听说他动了不要女儿的念头,一向寻得紧,今日行为看来与这孟粱脱不了干系。

        他估摸着二人已经见过,多说无益,还需自己派人调查,便以徐澄契为由,道:“这是你的家事,朕也不好多管。只是澄契跟朕说过他期盼一家人相聚甚久,难为他了。”

        徐澄契略微朝孟粱那儿看了一眼,见她的目光集中于父亲身上,微叹了口气。他确实期盼家人团聚很久。他自幼时起便思念双亲,后得知自己还有两位妹妹,更是期待。眼下一位妹妹终日伤怀,另一位把自家当仇敌看,真让人无奈至极。

        徐轸双膝跪地,大声道:“臣经过深思熟虑才做此决定,不能因为臣这一代人的私欲便毁了徐氏清誉,望君上批准。”

        万俟巽见他坚持,不好当廷拂了他的颜面:“此事待朝会后朕再唤你一起商议。”

        “谢君上。”

        徐轸躬身退后。

        他们一言一语时,孟粱站在一旁凝视着徐轸的脸,在陆若与秦绪连告诉的信息下,带入他,思考他的心路历程。

        为人君者,当时时刻刻体察下民之苦。为人臣者,当建言献策,阻君之贪欲,补君之不足。而为君之民,手无缚鸡之力、难以抵抗权势之民,就得任凭君、臣处置,受苦难,吞冤孽,承受一生永无止境的哀怨,却忍气吞声毫无所动么?

        大拇指触及藏在衣袖暗袋里的汤谷,上面镶嵌七颗蓝色宝石,每一颗都暗藏玄机。这第七颗含有的毒物可使伤口腐烂,永无完好,让人在腐朽糜烂中缓缓死去。

        非要这么做吗?她问了自己无数遍。每一次的答案都是:是的,非得如此。

        万俟巽道:“徐卿,先别退下,虽说你欲与她断绝关系,她既来了,你也寻了她很久,上来见见。”

        孟粱恭敬地行礼道:“在下泓山·夏泉,前来议和。”

        “议和”两字一出,徐轸直看向她的脸。大臣们纷纷窃语起来,声音越来越大,逐渐有盖过她音量的趋势。

        万俟巽叫了身边侍从拿了杯茶来,任凭底下叽叽喳喳。

        孟粱转过身子,朝着众臣笑道:“各位大人,烦请等我说完了再讨论好吗?我要说的关系你朝大事,误了事谁也担不起。”

        听着她的话,万俟巽轻蔑地弯了弯嘴角。放下茶盏,见没人看自己,又偷偷吃了几个葡萄。今日起得晚了,早饭也未食用,正饿得慌。一番动作完毕,才示意众人安静。

        他看着底下孟粱,等待着她的好戏。

        徐轸道:“臣没有这样的女儿。”

        孟粱也顺着道:“他刚才已于大殿之上废除我的身份,我也赞同他的提议。只是我有一物要亲手交予他,才能安心。”

        孟粱看向万俟巽,万俟巽也打量着孟粱,他道:“朕准你现在给他。”

        徐轸泛起一丝不安,他已经完成了她的愿望,从族谱中除去她的名号,如今在朝堂上她又要做什么。他不想再见鲜血,不想见到自己的亲身骨肉夭折在这肃穆神圣的朝堂之上。

        只见孟粱嘴角扯出一抹笑意,一步一步向徐轸走去,右手慢抬抚过他脸颊。徐轸不明白她这是何意,僵着不动。

        她体会到他同样克制的颤意,刻意避开他的目光,在他耳旁微启唇道:“父亲。”

        简单二字镇住了徐轸。父亲,她还愿意叫他父亲。徐轸内心泛起喜悦,想应这一声,转念心惊,只道不对劲。

        就在此时,孟粱转出汤谷,一刀划向他的脸颊。眼前的脸布满鲜血,碰触到他皮肤的时侯她的手抖得厉害。

        皮肤撕裂的声音很动听,哗得一下,裂开成了两片。

        徐澄契惊的张口结舌,冲上前来。他扶住徐轸因痛恨交缠而颤抖的身子,试图用随身携带的帕子止住血,血源源不断地喷洒而出。

        他闭着眼睛,一时也揣测不出是痛恨到了极点还是?

        穆亲王反应很快,一把夺去孟粱手中的刀,将她擒住。大臣们见此都安静下来,朝堂上寂静得可怕,只有沉重急促的呼吸声以及孟粱喉咙间难以抑制住的笑意。

        李曳最会用微笑来面对危险、苦难、仇敌。数月相处,这一点,孟粱学得很好。他告诉她这笑容不是善意,是历经风霜雨雪的不屑。对着世人,就要用笑容来迷惑他们,来坚定自己的心。

        “怎么止不住!”

        徐澄契胆颤心惊。

        万俟巽大怒。他看着被摁住的孟粱,瘦弱的女人,脑海中闪过李曳对她的评价。当真是令人意想不到之人,敢在他的朝堂上肆意妄为,这样一位女子,死心塌地当他的敌人,真令人惋惜。

        事情还未商谈便伤了人,万俟巽明白了她的心思,也更为不解。他当即宣布今日朝会就此结束,目睹一场好戏的众人依依不舍地退场。

        孟粱一直都是冷静的,跌落在地的汤谷也伤了她手背的皮肤。一条浅痕的痛意也份外浓烈,割裂脸颊之人的痛,该是何等惨烈。

        “这是我带给你的礼物,我知晓你爱家族荣誉胜过一切,而我当着你的君王,你的同僚,使得你颜面受损,不复光彩。刀中有毒,在你剩下不多的人生当中,我想这道伤口会无时无刻不提醒你那阴森、卑鄙的过往。”

        她说的很平淡,似是在说平常事。徐澄契怎么也想不到妹妹会这么做,冲到她面前,吼道:“徐澄粱!我们从不是南嘉域人,不欠南嘉域,不欠你的!父亲凭着才智完成家族使命,你凭什么讲这番话!你没有立场讲这番话!”

        孟粱吹起挡在眼前散落的发丝,声音清冽有力:“我不是徐澄粱。我是泓山的夏泉。屠了我们的城,毁了无数人的家的罪人不应该为此付出代价吗?还是你认为,那些人如蝼蚁死了就死了,毫无价值,也不会有人来问一句凭什么!”

        她用力挣扎几下无果,望向徐轸,双眼迷离,幽幽道:“我本不想事情发展成这副难看的模样,可是你毫无歉意,我不得不用实际行动来提醒你,雩山军和涵城里枉死的生命你有无法推卸的责任,徐氏清誉就是个笑话。”

        “以及,他说的对,你有你的立场,我有我的立场。我们已经脱离了关系,就不要挂念。好好审视一下自己的心吧,不要让我再有这样的机会,次数多了,我会看不起你。”

        徐轸走到孟粱跟前。几步距离的时间,看着他的阴沉、恼怒、扭曲,快意充溢孟粱的心,悬在空中的凤凰台里冤魂呼号喊叫声好像弱了一点。

        他用力给了一掌。

        一点也不疼。可是,忽然间,孟粱留下泪来,看着徐轸啜泣道:“我必须这么做。”

        徐澄契撇过头去,不去看孟粱的神情,也不敢看父亲,迷茫地盯着地面。

        被徐轸刻意藏匿起来的那些“微不足道”的情分挣脱了枷锁散落在全身,这一刻,他顾不上臣子容颜,涕泗横流。肩头止不住地颤抖。

        太医在加紧传唤下火速赶来,万俟巽扶着徐轸坐下,太医细细地给他检查伤口。

        万俟巽关切地问道:“伤势如何?”

        太医不知发生了何事,偷摸看了他们的脸色,快速答道:“伤口并不深,但是上面有一种可以加速使肌肤腐蚀溃烂的毒素,臣暂时不知如何解。”

        万俟巽让人拾起汤谷,拿帕子包了交给太医,吩咐道:“务必解了此毒,快去调制。”

        他对徐澄契道:“带你父亲回去疗养,最近不用上朝,安心在家养病。”然后又走至徐轸面前,拍了下他的肩,安慰道:“朕会给你个公理。”

        徐轸推开澄契扶着他的手,阴沉着脸向外走去。至门口时,他停了下来。放眼望去,大殿外的天空,偶有飞鸟掠过,净澈空明。

        他又折了回去。

        “君上,臣愿饶恕她的错,请从轻发落。”

        万俟巽沉默了片刻,看了孟粱一眼,对着徐轸道:“朕知道了。”

        他是故意的,故意让我心忧难安,他给予的怜悯让我的所作所为成了无意义的事,孟粱心中讥讽。

        她不生气,睁大了眼睛让泪水都流尽,她不能再流泪了。

        “当众行刺,朕该用哪种刑罚处置你?”

        当下只有他们二人与穆亲王,孟粱微喘了口气,慢慢道:“我来主要目的不是行刺,重要的话还没说,能否先放开我。”

        穆亲王得到万俟巽的示意松开了手,也退下了。

        孟粱理了理凌乱的发丝与衣裳,重新站回万俟巽对面,她正声道:“刚才是私怨,做的是气事,说的是气话。”

        她抬起头正视万俟巽,“我们只寻求泓山脱去军装,回归普通生活的方法。”

        万俟巽见她坦率,也不作虚词,直言道:“没有消除干净,朕不能大意。”

        谈及山雨——横亘在双方最最大的难题。

        “这就是我要表达的重点,山雨如何与泓山无关。还有,南宫氏如何,更与泓山无关。”

        万俟巽挥了挥袖子走上龙椅,撑着头道:“这是泓山已经决意舍弃南宫氏的意思吗?朕这儿可是听到不同的声音。”

        孟粱不得不抬起头仰视他,提高了音量道:“卞清河大人的“隐”——断万人踪迹,不相识,不相认,亲人皆为路人。南嘉域已亡,我们自知没有力量与一个王朝抗衡,也不会愚蠢的为一个人而断送未来。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顺平结束泓山使命,结束其中每一位军人的职责。效果如何,李曳清楚。”

        万俟巽靠在椅背上,道:“你说了这么多就是让朕放弃泓山,可是这对朕没有好处。”

        孟粱道:“我来就是告诉你们,泓山归隐心意已决,不会因为某些人的叛变而改变。既然山雨已经向我们靠拢,反正是要面对你们的打压,多一份力量又有何不可?”

        “这就是你的议和?”万俟巽冷声道。

        “是。”

        面对孟粱态度突然的转变,万俟巽怒极反笑,道:“这么说,你什么都不肯交代?”

        凤凰台的场景历历在目,孟粱仰视着万俟巽,道:“我心中再不满、再痛恨,都比不上对你的仇恨。你为了挖出泓山,屠灭奉崆与涵城。仅此一点,我也要绞尽脑汁让你不得安生。我来这儿是迫不得已,也是心甘情愿。笼罩着亭王之女的身份,总被追查,不利于泓山。现在想想山雨,我还觉得它挺好,它与你作对惯了,一定总结出了许多灵思巧计,我相信山雨的人,可以帮助泓山渡过难关。与满域盛世相比,我们卑微如蝼蚁,却也倔强如石。”

        万俟巽凝眉不语,听着孟粱的挑衅,他已消散怒火。

        “来人,把她带下去,押入天牢。”

        孟粱任由将士把自己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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