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虹园再聚

寂静无声的夜晚传来咚咚咚的敲门声。文褐睡眼惺忪地从床上爬下来。谁呀，大晚上的来访？

        他先用了些冷水洗了把脸，听这敲门声四声四声的连贯之间有指甲尖端的声响。他不由得竖起耳朵听起来。

        越听越喜悦，他三步化作一步疾走到门口，心里头突突的。手已经到门拴上了，却有些情怯。

        “文褐，是我。”

        这声音如波涛汹涌的泉水一下子灌溉进他的心房。五年未见，秦绪连活生生地站在自己眼前，文褐感觉像是回到了过去。

        “让你查的事如何了？”

        秦绪连来不及寒暄，直入主题。她提前传信给他，拜托他找夏泉——孟粱。

        文褐锁好门。他道：“夏泉启用了新代号“白叠子”。现在在侗荆路往南方向一带。”

        这个代号曲黯良听着很耳熟。

        她想起来了，不久前她们刚见过。她反复回忆白叠子的面容，当时她戴着面纱，自己只觉声音有些熟悉，但是未深究下去。如她真是孟粱，她肯定认出了自己。

        “侗荆路南，是通往淮州吗？”

        “对。”

        在接到秦绪连的书信后，文褐发现自己也没有权限调取孟粱的信息。是故，他只能拜托禹部总指挥使·江宁大人。江宁与他是生死之交，是故拿到了孟粱的踪迹。

        文褐不知她要作甚，这些年来一年也不能联系一次。这次突然收到消息，可把他高兴坏了。他将她上下扫视了一番，不禁问道：“这些年你去了哪儿？”

        既拿到了消息，秦绪连便不打算多做停留。

        “别告诉任何人我来过。”

        文褐见她要走，忙道：“你要做什么？我帮你。”

        秦绪连拒绝了他的请求，她只想一个人去完成。

        乘着夜色，她消失在他面前。之后她一路东躲西藏到了淮州。吴神一的人已经在找她了，一路上看到了许多闻部暗探的踪影，她太熟悉他们，正好帮助她隐匿起来。

        “大人。”

        一转眼周明盈出现在她面前。他开心地咧着嘴，神采奕奕地站在她身前。

        “你来干什么？”

        周明盈向她俯身行礼道：“我是您的元使右将，我当然是来帮您的。”

        “你帮我是与吴神一做对。”

        周明盈马上回答道：“我知道。”

        “我赢不了他长久。”

        周明盈还是道：“我知道。”

        周明盈见秦绪连还是犹豫，他跪下来，看着她的眼睛，剖心道：“萧意一事是臣与黄岑指挥使共同商议计划，就是为了让您可以离开沐城。可还是没能让吴神一相信，之后一路请您允许我陪在大人身旁。此事因我而起，如果不是我，大人也不会有冒生命危险的机会。请大人允许。”

        秦绪连的内心深处是震动的，她上前一步问道：“为何？”

        周明盈伸出双手用力握住她的手臂，沉着声音道：“臣跟随过林夏牧将军，十分倾佩将军。您此次出行计划，不就是为了将军么？”

        秦绪连陡然向后退了一小步，不敢置信地看向他。她以为师兄的名字已经消失在泓山，如今再闻，真有恍如隔世之感。本部之人存世不多，只有一些当年调遣到他部协助之人存活下来。看他跪在地上的模样，秦绪连心里乱糟糟的。虽然如此，她还是心有怀疑。

        秦绪连将他扶起来。对上他的脸，她看到了愧色与哀伤。她一走，沐城之人必受劫难。愧疚之人应该是她。

        “你们还好吧。”

        她有些心虚。

        “我没有事。”周明盈低了声音，道：“黄岑却丢了性命。”

        周明盈把他知道的尽数告知了她。秦绪连也十分惊异。这个花花肠子可以绕沐城十圈之人居然比她先坠阎罗。

        她有些摸不着头脑。他们相处了也快一年，黄岑不知为何早知道自己的身份，这一年他帮她联络外界、解释如今形式。后来，她逐渐发现他有隐藏的心思，他也不说。这次脱离，她承了他的恩惠。本想自己走后他一定能安全甩开嫌疑，故特地上禀调他来闻部上任元使。

        世事无常啊！待她到了地府，可要好好问问他。把那些隐匿在心间的，都给问出来。

        周明盈退到秦绪连身后，不由想起曲黯良的话。心怀勇气是可以阻挡四面八方汹涌而来的压力。他庆幸自己尚有勇气。

        赶了多日路，二人来到了淮洲。

        秦绪连乔装打扮成一位老妇，站在城门不远处摆了个算命的摊位，此处可见各地奔波而来之人。

        孟粱未等到，她倒先得知了卞清河在此地。

        淮州人重修禊，每年三月初三都要相聚于水边，冠着清除不详的名义办一场聚会。卞清河即将参加的聚会由洪文涧举办，地点在倚虹园内。

        洪氏是满域有名的盐商，北部半数以上的盐货交易皆经由他手。他还曾受君王邀请入归城久居一段时日。

        倚虹园在淮洲负盛名，它有两景。其一便是“虹桥修禊”，专为修禊活动所造。其二是“柳湖春泛”，文人墨客最爱的去处。

        她正思考自己该如何混进去一探究竟，周明盈装模作样地坐在摊位前，“帮我算一卦，不准不给钱。”

        他顺手转动桌上的铜镜，恰能让她看到身后绸缎铺子全貌。

        秦绪连应和道：“我这就与你细细道来。”

        通过镜面，秦绪连观察到铺子内的老板与伙计都在朝自己这儿看，目光再往右挪去，另有三两位头戴斗笠的男子，也是时不时往这扫一眼。

        周明盈压低声道：“此地不安全，我去联系人撤离。”

        秦绪连拿起毛笔，在符咒条上写道：不可。待周明盈读了，她甩起咒条，念了几句听不懂的话，把条子点燃，燃尽后把香灰放入他的掌心，做出神秘的样子。

        她细语道：“我得留下。”

        周明盈扔下几枚铜钱，起身离去。不料起身的时候动作太大，衣袖沾染了香灰。他大声呵斥了一声，转而走入绸缎铺子。因只顾看衣裳，一不留神与那伙计撞了个满怀。他假意生气，推了伙计一把，走至柜台与那老板撒气。

        见绸缎铺子混乱情形，秦绪连不禁苦笑。黄岑以萧意刺杀未果反害自己为由，帮助自己离开沐城，可关押之人正是她的夫君——闻部总指挥使·吴神一。

        他才不会真的相信自己因此丧命。出沐城时，吴神一的人就开始寻找，所以她的时间没有多少。她的自由是短暂的，必须在短时间内完成所有要做的事，时间不多了。

        周明盈火急火燎地想联系自己的亲信，刚踏出一步，他就收回步子。他们已经算是背叛闻部，吴神一早派了精兵到处查探。自己去调兵岂不是羊入虎口、自投罗网。

        回到住处，周明盈问道：“我们该如何？”

        “先等几日。我看他们也是在暗中不动。他们不一定认出了我。”

        “若他们认出来了呢？”

        秦绪连眉头紧锁，她握着文褐寄来的令牌，犹豫不已。文褐是禹部元使，他的令牌自能调遣一大半的禹部将士。可她一用，就会把文褐也牵连进来。不到万不得已，她不想连累他。

        “好了，先定下心来等孟粱。”

        “孟粱？”周明盈想到在城中遍布的通缉令：“她会来此？”

        秦绪连坦白道：“她就是我的师侄夏泉，我们都见过她——是白叠子，在沐城里一直带着面纱的那位。我得知她会来淮洲，特地来此见她。”

        周明盈将通缉令中女子的面容与白叠子对照起来，觉得十分不可思议。满域找她找得紧，以为她找了个地方蜷缩起来，偏偏她还在各地游荡。

        修禊这一日，秦绪连寻了个法子混入戏班子，进入倚虹园中。她扮上妆穿好戏服借着戏子们游览庭院熟悉路线的机会，仔细观察着园中构造。

        周明盈忧心不已，上次在摊位监视他们的人的出现让他心惊肉跳。那日在绸缎铺他隐约瞧见了熟悉的泓山令牌，待他欲再仔细看，却统统消失不见，且之后并未出现。像是偶然遇见，像是与自己毫不相关。

        正是这再熟悉不过的令牌令他汗毛竖起，他劝说秦绪连不要去修禊宴会，可她不听。她在做的事也不肯告知于他，只能一味的干着急。现在真希望孟粱能快速抵达。

        孟粱此时正在来淮州的路上。不停地赶路令人憋闷的慌，掀开帘子，放眼望去可见的只有尘土飞扬以及陪同自己行路的人。

        车队浩浩荡荡，在李曳的安排下，他们扮作返回归城的商人。他是哥哥，她是妹妹。

        宾客尚未来全，秦绪连要等的人也未到。

        戏子登场，宴会伊始。咿呀声响彻园林。

        吴神一跟着卞清河前来赴会。他们二人在府衙大人的带领下拜会了洪文涧。他们需要钱，源源不断的钱。若是能与洪文涧交好，从庞大的盐业帝国里分得一杯羹，就好了。

        吴神一来此的第二个原因是他收到暗探讯息，秦绪连正在此处。

        二人五年未见，吴神一看着戏台有些出神。

        他们的第一面是在戏台上见的。约六年前，本部破岚域有功，林夏牧盘了三日的戏园子邀泓山众将士听戏。他当时正坐台下，秦绪连迈着步伐走上台时的场景历历在目。

        “好一个英姿飒爽的小娘子。”

        台下连连赞赏。

        他后来得知那是大将军的师妹，在攻打岚域铁骑时大杀四名重甲骑士。

        闻部专司暗探，与萦、禹两部一起做的是暗地里的事情。不像本部能够在疆场上痛快的杀敌，将敌者斩杀于阳光下。他们注定是阴暗的，所有的荣誉也都给予了本部。他羡慕且心怀嫉妒。

        “五个年月过去了啊！”

        吴神一想象着她在沐城不能出去的岁月，那是有多愤恨，必是要来找自己。他愿意与她相见，甚至有些激动与欢喜。可当他了解到她出来后的行踪时，便知道自己再也不能心软。

        他是林夏牧的亲师妹，婚后又与自己相伴了一个年头。生熙十五年的事她是清楚的，甚至之后的所有，他不敢去揣测目前的秦绪连了解到多少。他用她的弟弟为要挟将她锁在沐城，当一个没有权利的元使，本以为这样可以万无一失，却还是让她走了出来。

        “也好，再见最后一面。”

        “到你了，快去后台备着！”

        班主来催促，秦绪连瞧着镜中自己的模样，仿佛十年一梦，又回到了当初。

        她本只是借唱戏的名义来探卞清河，不料有一位姑娘今日高烧，无奈之下她只得顶了那姑娘的头衔上去。

        她把自己的脸化的连师兄见了也认不出的模样，走上台去。《留园春》恰是她的拿手曲目，想当年自己没有少练，这么多年过去，再开口唱心中不免忐忑。当她定下心，一个转头看向观者时，正好对上吴神一犀利的眼神。她顿时声腔变调走了音，后背直冒冷汗，脑袋嗡嗡一片。

        他那似笑非笑的一眼，如魔鬼的眼神射入她的心里，她恐惧极了。突然想起那年林夏牧躺在石阶上口吐鲜血的场景，念及此竟气也喘不过来。

        她从未见过如此恐怖的场景，战场上的厮杀也不及此。林夏牧全家悄无声息的在家中被禁卫军全部灭口。

        所有人都默不作声，仿佛关于他的一切从未出现过。同时死去的还有朝中不能提的名字——楚弋王·南宫徊。

        夏野作为他未纳入族谱的养子逃过一劫。她与夏野、孟粱三人将一具具沉重的尸体背出涵城，在郊外找了一块风景秀美的地方，立下一块没有名字的石碑。当她做完这些还未来得及细究一切，便被吴神一送到沐城。

        凡此所有，莫不刻骨铭心。

        对戏的人怕误了戏惹的不快，慌忙再安排人替了她的角色，让她提前退场。

        他居然来到这里。她不知道······他竟会跟着卞清河来此！她还没完成她的事情。

        吴神一向左右耳语了几句，继续气定神闲的游走在众人间，觥筹交错。

        秦绪连匆匆用水抹了把脸，撤出园子，快步至住处，在周明盈惊诧的目光下捎上暗器，抓住周明盈的手就走。

        周明盈焦急道：“出了什么事？”

        她惨白着脸，来不及与他细讲。

        “吴神一来了，他有可能认出了我。”

        周明盈听到这个名字也一惊，连忙扯住她，不让她动。他知道些二人的恩怨情仇，故知晓她的恨与惧。

        “你先冷静，你已经仓促出逃，他若真发觉定派人出来寻你，此刻出去是自投罗网。我问你，你确定他认出你了吗？”

        秦绪连冷静不了，五年的困境折磨的她痛不欲生，她知道自己还没有能力与他对抗，虽早有心理准备，仍旧难以接受。稍微一念及今后如果要重复那没有自由毫无还手之力的日子，简直痛彻心扉。

        她还未与孟粱联系，算路程应该到了，她不能功亏一篑。秦绪连咬牙道：“我不能原地等死，一定要想办法拖延。孟粱就快到了。”

        她把文褐的令牌交给他，道：“这是禹部元使之令，右街秀安堂是他们的联络点。”

        她又从抽屉中拿出信件：“你去把这封信交给秀安堂。”

        “那你呢？”

        秦绪连推着他出门，汗水从额间涔涔而落。

        “我在这儿等你。不要带兵来。”

        见她已然下定决心，周明盈道了个好，迅速骑上快马。他把事情都交代后，立马又回到客栈。

        他们一起出了城门。天逐渐变暗，距离隔壁城还隔着一片野林，过了这片林子便可到淮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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