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13
于是狄明没说话，默默站起身来出去给成文磷又冲了一杯感冒药。可是刚关了外面的灯，成文磷的声音就从房间里那一角昏黄的灯光中飘了过来：
“叔，你别睡沙发了吧，你不冷啊？”
狄明叹了口气：“没事。”
“可是这是双人床啊。”成文磷放下了笔。
“没事我不习惯和别人挤。”狄明背过身去，却悄然咬住了嘴唇。
“那我，我靠里一点行吧，那沙发太窄了，不难受啊叔？”成文磷还在坚持。
狄明背对着卧室里的的灯光，灯光把他在门口的影子拉得老长。他都不敢回头，因为他不确定自己现在的表情是什么样的。楚言以前调侃说，狄明每次见到了李灯，那张脸就变得特别“奇怪”。他不知道楚言说的“奇怪”是什么，但是狄明现在真的很担心那种“奇怪”又窜出来还被成文磷给看见。
可是成文磷还是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叔，要不我睡沙发吧。真的，家主人都没处睡，你叫我占这么大一个地方，叔。”
这话很熟悉，沙城人确实在一些主客观念上挺讲究的，虽狄明自己一直都觉得这些传统真的很无聊，甚至不能理解，难道不该是客人优先的吗。
不过成文磷似乎很坚持，那只放在自己肩上的手捏得只是越来越紧。
“行吧，”狄明叹气道。他尽力试着把自己的表情放松下来好不要表现的很“奇怪”，然后回过身去：“你睡里面，我不需要被子。”
成文磷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叔，都是大老爷们，你怕啥呢？”
狄明躺下去的时候，还是背过身去的——毕竟他都不知道自己盯着成文磷看久了脑子里会冒出来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至少他上次背着成文磷下楼，以及被猝然叫了一声“哥”的时候，他的脑子就忽然像宕机了一样，冒出很多诡异的东西。
可是黑暗之中，他还是感觉到背后的成文磷一阵翻动，随即，自己的背上就被罩上了一层还带着暖意的被子。
狄明有点呆，他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背后，一下子就撞到个硬硬的东西，是成文磷的肋骨。狄明遂大窘，慌忙把手抽回来，成文磷却笑着小声问：“叔？”
“你自己盖吧。”狄明的声音比成文磷的更小。
“晚安叔。”成文磷直接无视了狄明的拒绝，还把一只手搭在了狄明的身上。
狄明都不知道后半夜他是怎么度过的了，总之那天晚上，狄明的黑暗里似乎混杂了若干煎熬和羞赧——仅他一人份的那种。成文磷倒是睡得心安理得的，只是狄明躺在原地迷迷糊糊地愣着听了他一晚上均匀的呼吸声。
狄明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外面还很黑，他以为自己没睡好五六点就醒了，结果他打开手机一看才发现已经上午十点了，只不过是天阴着罢了。
狄明懵了一会儿，第一时间就意识到压在自己胸前的成文磷的手，一晚上过去了，这小子居然一点都没有稍微动一动的迹象，睡得也是真的死
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他以前从没有跟别人挤这么近睡觉的经验，这回还是第一次才体会到那种那种醒来后，马上就想要确认一下旁边的人还在不在的奇怪心理。成文磷踏踏实实地躺在旁边，睡得依旧很安静，这就让狄明心里有了那么一种不太明显的踏实感。
狄明轻轻把成文磷的手拿开，忽然觉得自己的这种心理挺好笑的，好笑到甚至有点荒唐。他上学的时候，他同桌哈尔有一回故弄玄虚地告诉他，说，每个基佬都要经历一次所谓“直男劫”。狄明有点无奈地笑了起来，哈尔坏坏的表情浮现在眼前，狄明就在心里回答道：“啥啊，这劫数咋还不止一次了啊。”
天上的乌云很快就聚拢起来，整个天空由灰色很快变成一种有点发青的黑色，风沙城的春夏也确实就是这么诡异，一旦过了那些刮沙尘暴的天气，就要开始下暴雨和泥石流了。也难怪这座城才几年就没人了，石油都没了，还有谁愿意一年四季首着这种鬼天气呢。
狄明洗了把脸，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长长的头发沾了水垂在前面，还在一滴一滴地往脸上滴水，而在头发后藏着的眼睛，也好像早就没有什么光了。
狄明一直觉得自己挺丑的，现在邋里邋遢的就更丑了，丑到自己都不想再看镜子了的那种程度。
自己已经这么颓废多久了呢？
从一月到现在，也有将近五个月了。
他也从没想过自己还能是这么个脆弱的家伙。
但是成文磷昨晚在一片漆黑中的房梁子上跟自己说的那句话，那句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人还是要往前看”这么句话，却还是像一个盗墓贼一样，误打误撞地挖开了一片死灰里，埋藏着的某种宝物。
他站在镜子前呆呆地发了一阵子愣，随后就悄悄批好了衣服，下楼买了点早点。这几天他都从来不会好好吃饭，除了喝酒就是随便叫点便宜外卖或者是买点泡面吃，还是那种什么时候饿得不行了什么时候塞一点的类型。他买了两份油条和豆腐脑，想着，或许，能从好好开始对待“饭”这种东西开始吧。
狄明上来的时候成文磷还在睡，他也不着急吃，就打算等等成文磷。他拿出手机漫无目的地划着，却忽然浏览到一则新闻：
“我省风沙县附近于前天下午四时许发生48级地震，震感不明显，但持续时间有半小时而在地质处今早公布的报告中，负责人表示在对这次地震的观测记录过程中，发现西南部山区深层地层很可能有一处以前没有发现的石油层”
“狄叔？”
狄明一抬头，才发现成文磷已经穿好衣服起来了。
“吃饭吗？”狄明把一次性筷子掰开，问道。
“哇塞，我就爱这一口。”成文磷看见油条笑得很开心，直接就坐过来拿起了筷子，想了想，又抬头问道：“叔，我又白吃白喝你一顿了。”
“啊。没事。”狄明应付着，却又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前天下午好像地震了，你知道不？”
“啊”成文磷捏着太阳穴想了想：“几点？我好像没感觉啊。”
“四点多吧。”
“那，那个时候我还在跑操。”成文磷回忆着：“的确是有人说自己头晕什么的，但是我不知道那是地震。”
“哦。我那时候大概在睡觉吧。”狄明夹起一根油条，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
“叔，谢谢你！”成文磷吃了口油条，脸上那表情就像是吃到了什么山珍海味一样。
“这东西，食堂不卖吗？”狄明回忆着当年食堂的菜单，似乎是有油条的，只不过要等每周五
“哪有啊，食堂那都什么猪食”成文磷抱怨道：“上次吃个鸡蛋饼，我吃到一堆蛋壳，我当时，直接就杀到后厨去了。”
“你”狄明想着，这小子生气起来，可真就啥也干得出来：“嗐，脾气真大。”
“也不能说是我脾气大啊！真的，那食堂都卖些什么玩意，早就天怒人怨了。”成文磷嘴巴里嚼着东西，有点不服地回嘴道。
狄明依稀记得当年他上学的时候饭其实还是不错的，大概是这两年风沙城连个像样的厨师都已经留不住了吧，也就没说什么了。
高三的学生都不配拥有一个完整的休息日，周六下午放假，周日下午就又得返校，那所谓的“周末”其实也就是一个仓皇到连作业和卷子都来不及写完的间隙。成文磷吃完饭，也就差不多该走了，只不过外面大雨哗啦啦下个不停，光是听这顶楼窗户边摩擦过的风声，都能知道这风雨有多大。
狄明回忆了一下，自己家还连把伞都没有，刚才下去买个早点都淋了点小雨。现在雨更大了，他才开始担心成文磷要怎么去上学。
成文磷倒也没有很慌，他只是拿起手机打了个电话，就说没事了。“我叫我哥们来接我，他能给我带个雨披，他家杂货店就买这个的！”成文磷放下手机，狄明也瞟见了那个“哥们”的名字：“贺一飞”。
“你弟弟呢？”狄明问。
“他啊”成文磷靠着狄明坐了下去，然后一边看着外面稀里哗啦的大雨，一边缓缓开口道：“他最近被逼着参加一个特别贵的30天冲刺班，周末是不去学校的。”
“特别贵。”狄明重复着这三个字，似乎抓住了成文磷这句话的重点。
“对呀，我妈望子成龙，总叮嘱成文镭一定要走出这个破地方。嘿，确实挺破的。”
狄明想起来了那条新闻，地震把石油又震出来了的新闻。
“说不定，过两年这地方就又变回几年前的样子了呢？”狄明想了想，把他看到的那个手机新闻推给成文磷。
成文磷浏览了几眼，表情也变得有些惊讶：“嚯。”
“不过，不管破不破，你大概还是要离开这里的吧，你不是想去魔都的么。”狄明笑了一声，问道。
“嗯。”成文磷挽起袖子，把双手握在一起，握得还挺用力的，狄明能看到他的小臂上都有点青筋暴突。
良久，成文磷才回过头来，盯着狄明，认真地问道：“叔，那你呢？”
“啊？”狄明一时还没太明白成文磷的意思。
“我是说，叔，你以后打算去什么地方呢？”成文磷补充道。
这可把狄明问住了，狄明只觉得成文磷问的问题简直没一个善茬，个个都直击要害，每次都仿佛能把人扒得连件底裤都不剩。
对，这个问题他自己也没答案。或许这个问题他在那些困顿甚至阴暗的日子里也隐约想过，但是这些东西当时也都很快就被狄明用来折磨自己的烟啊酒啊之类的东西给淹掉了。
狄明只得咳嗽了一下，强行支开了话题：“咳你别管我了，倒是你那个朋友真够意思啊，下这么大雨，跑大老远来接你。”
“噢他啊。”成文磷提到贺一飞，脸上一下子就挂上了一种像是天晴了一样的轻松：“我性子比较暴躁，愿意和我深交的人不多，倒是他吧，上高中以来一直跟我挺铁的。”
他噘着嘴回想了一下，不由得傻笑出声来：“叔，你知道为啥我这个成绩，我不去重点班吗？”
“嚯，几年没回来，现在咱学校都有所谓重点班了啊。那你为啥没去？”狄明问。
“哈哈哈哈，其实我本来就觉得，人其实在哪都一样，最重要的是自己的节奏、自己的想法。然后当时分班嘛，贺一飞说舍不得我，然后我当场就一拍大腿，说：‘那好啊，我留下陪你’。”成文磷笑道。
“然后就留下来了？”狄明追问。
“嗯，其实吧，也是我总觉得那些脑子特别聪明的学霸，可能也没那么好相处。不论是什么性格，如果太聪明太有心计了，那样的人也便没意思了。”成文磷挠着头：“我觉得我们班的同学就都挺好的。没有贺一飞天天在我前头哔哔，那还有啥意思呢，就跟”成文磷对着面前的空气比划着做了个“掉色”的动作，解释道：“就跟整个生活都掉了一层儿漆一样。”
“唔。”狄明点了点头：“我那时候还没有什么重点班之说，不过如果是我的话，可能也不会去吧。”狄明若有所思道。
“你那个‘基佬’哥们不也挺厉害的嘛？”成文磷捏住了狄明的大腿，脸上带着一点揶揄的意味。
狄明哑然失笑，“基佬”这个词算是彻底被成文磷误解且玩坏了，他无奈道：“和他有啥关系。”
这时成文磷的手机震了起来，来电的正是贺一飞。成文磷接起电话，贺一飞的声音就和风声雨声一起传了出来：“喂儿咂！你在几栋？我快到了！”
“哦哟，你来的好快啊，你不会骑车了吧？”成文磷问道：“这么大雨，时间又不着急”
“雨太大，我家雨衣都卖光啦！我就挑了个大号的，一会儿你坐我车后头，将就跟我套一件吧”贺一飞喊道。
“唉行，你慢点骑，小心水里的坑，这一带路不好。”成文磷嘱咐了一句，那边就挂了，估计这么大雨里，手机触屏都不好使了。
狄明于是没说什么，只是默默拿起了那套旧校服，递给了成文磷，陪着他一起下了楼。外面的雨现在更大了，就像老天爷在狂吐不止一样，雨幕密密麻麻，都看不清外面。成文磷这时候才担心起贺一飞来，他打了两个电话，没人接，就也没办法，只好和狄明一起在楼门口等着。
倒是狄明看着成文磷穿着自己的校服，看得还挺出神的。这校服和现在的款式已经不太一样了，不过大体上看得出来是一中的校服。
嘈杂得如同海浪一样的大雨声似乎有一种莫名的催眠效果。穿着大了一号的衣服，成文磷又更显得有些单薄。于是有那么一瞬间，狄明看着成文磷的背影，就像是看到了当年的自己一样。彼时的他还是个弱不禁风的少年，却还喜欢茕茕孑立在教学楼的房檐下一动不动地盯着门外风沙城四季里的暴雨暴雪沙尘暴，看得入迷。
就是这么一个错觉中的“当年的自己”，让狄明忽然就产生了一种想要上前抱一下他的冲动——如果能回到过去，自己也一定会追上当年那个踽踽独行的自己，多看几眼的。
“哎，”狄明还是没忍住把手搭上了蓝校服的肩膀上：“那啥，你穿我校服，感觉，挺”
狄明说到这里，却又忽然不知道该用什么词评价了，只好忽略过去，继续道：“能拍个照吗？”
“行啊！拍完你也发我一张。”令狄明没想到的是，成文磷什么也没问，爽快地就答应了，他还顺势拜了个耍帅的动作：“来呗叔。”
狄明只好掏出手机，借着外面微弱的天光和单元门前面的灯光，拍了张照片。
照片里，从正面看的成文磷更显单薄了，不过他笑的很爽朗，眼里什么杂念都没掺的那种爽朗。
狄明默默把照片修了修，然后发给了成文磷。
“喔！叔你拍照也拍得挺好的嘛！”成文磷收到了图片，叹道。
“啊，也就拍了两年尸体练出来的。”狄明低头看着手说。
“这什么地狱笑话”成文磷用胳膊肘撞了一下狄明。
贺一飞的身影终于隐隐出现在了近处的雨雾当中，成文磷确认了一下，就是他没错，便连忙喊了声“叔，回见啊！”就着急地钻入了面前的大雨里。
狄明见成文磷走了，愣在原地看了几眼，然后又抬起手机，看了看那张照片。
看着看着，他的嘴角也不由得扬了起来。
有的时候，看着成文磷，总能让他也不禁忽然忆起当年自己上高中时的很多往事。
不得不说，成文磷披上校服后是真的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帅劲儿。狄明上大学见过很多非常会搭衣服的男生，但是或许他心里，无论怎么用心的穿搭，在比不过学生时代里，随便披着校服时的那种气质。
可没过多久，大概也就是下午的时候，正当狄明还在盯着照片发愣时，成文磷的一条消息框就又忽然弹了出来：
“叔，你有兴趣配合我演一场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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