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30章


临近年关,空气变得愈发寒冷。

        我跟阿纲一路从学校小跑回沢田宅,开门时发现家里昏暗一片。

        冬天,天色黑得早。奈奈阿姨却没有开灯,客厅幽暗而阴晦,夜幕为她披上一层浓厚的黑纱,她一个人独自坐在椅子上怔怔发呆。

        “妈妈?”

        阿纲一边唤一边抬手开灯,明亮的光线一下驱逐了满室的黑暗。

        奈奈阿姨仿佛这才从自己的世界中惊醒,她移开定格在相框上的视线,慌忙起身:“哎呀,都这个点了?你们等一下,我这就去做饭。”

        我扫了眼相框。

        ——是奈奈阿姨、家光叔叔和幼年阿纲的合照。

        也不知道在我们回来前,奈奈阿姨看了有多久。

        目送奈奈阿姨走进厨房后,我轻轻撞了撞阿纲的胳膊,小声问:“今年家光叔叔也不回来吗?”

        “谁知道,反正最近几年都没回来。”

        同这句明显带着情绪的遣词相反,阿纲语气平静,好像只是在说与自己不相干的、陌生人的事。

        可少年紧蹙的眉头出卖了他。

        他向来脾气很好,少有生气的时候,能让他表现出如此直白的抵触,显然是内心对于家光叔叔的不满累积到了堪称深厚的程度。

        如同我根本就不相信自己父母去缅甸做网络工程开发的说法,阿纲也觉得家光叔叔说他在做石油开采工作是信口胡诌。

        这么想来,家光叔叔除了每隔几年回一次家这点,其他方面跟我父母的处事风格倒是非常相似……

        脑海中隐约冒出一点不好的猜测,我甩甩脑袋,赶走莫名其妙的念头,然后扯了一下阿纲的衣袖。

        “马上就要新年了,不如我们给奈奈阿姨买件新衣服吧?正月大家一起去神社参拜。”

        “尽管家光叔叔不回来,过年也得开开心心的嘛!”

        让奈奈阿姨快乐过年大作战正式拉开序幕。

        我们分别拿出自己的零花钱凑在一起,周末去了趟并盛商场。

        “阿纲,你觉得这件怎么样?”

        我拎起货架上的一件中长款酒红大衣。毛呢面料,夹棉内层,视觉上挺拔平整,牛角扣的设计也相得益彰。

        “奈奈阿姨肤色很白,所以我认为红色会比较称她。而且这件也不是少女感的红,是那种暗红,适合奈奈阿姨的年纪。”我补充道。

        阿纲被我一连串的分析砸得一愣,消化完慢慢点头:“嗯……好像是挺不错。”

        他说着,弯腰去看标价:“……等下,小唯,我们钱够吗?”

        “……”

        好问题。

        我也跟着看了眼价钱,而后默默掰着手指盘算:“呃……勉勉强强?虽然超了点预算,不过只要我们接下来两个月勤俭节约的话,也不是不行。”

        “比如在家里约会。”

        我随口举了个例子,阿纲却不知想到了什么,脸庞蓦然变红。

        “我是指,这样比较省钱。”我有些好笑地打上补丁。

        “嗯、嗯!我、我知道!省钱嘛!”阿纲霎时像被踩到尾巴炸毛的猫一样,语无伦次,“那就买这件吧!”

        1月1日参拜当天,我们把这件礼物送给了奈奈阿姨。

        她看上去有点吃惊,把衣服翻来覆去地在找价标:“咦?是给我的吗?明明不用这么破费……多少钱呀?我把它还给你们。”

        价标早已被我剪开丢进垃圾桶处理掉,眼见奈奈阿姨找寻无果后又要说些什么,我急忙把她往卧室里推:“没事啦!这是我和阿纲的一点心意,算是感谢奈奈阿姨一年来对我们的照顾。”

        奈奈阿姨眉心不赞同地簇拢,我赶紧搬出另一个借口堵住她的话头:“我们快点去化妆吧!新年第一天,参拜的人很多,再不去排队就晚了。”

        她终于败下阵来:“好吧。”

        她边说边靠近我们,在我和阿纲脸上分别亲吻了一下:“谢谢你们,小纲小唯。”

        阿纲一怔,脸颊微红:“嗯……那个,妈妈,其实你做的菜一直都很好吃。”像是在斟酌措辞,他停顿片刻,赧然道:“谢谢,我非常喜欢。”

        我与奈奈阿姨进了卧房,阿纲则在门外等候。她坐在梳妆台前闭着眼,我拿出刮眉刀,一下一下细致地给她修眉。

        如此近距离地看她,我才发现奈奈阿姨与停留在记忆中的模样已经产生了细微的变化。

        印象中的她还是那个牵着我跟阿纲的手,接我们放学的年轻女人,如今她眉眼虽然一如既往地柔和,眼角周围却分布着细细的皱纹,偶有几根白发隐蔽地藏在鬓侧。

        不知不觉间岁月在她身上铭刻下了属于自己的痕迹。

        我不敢去想她有朝一日也会变得白发苍苍,连下楼都吃力,视力模糊耳鸣头晕。

        那些迹象仿佛在昭示着无可避免的离别。

        我总希望离那一天的到来能够久一点,再久一点;时间能过得慢一点,再慢一点。对这个形同母亲、处处精心照顾我的女人,我一直觉得自己有所亏欠。

        我敛起心中酸涩,收回工具,笑道:“好啦。”

        奈奈阿姨看了眼镜子,随后摸摸脸,起身整理了下那件酒红色大衣的衣领。

        “唔,小唯,你觉得适合我吗?”

        她好像有些不安,于是我大大方方地拥抱住她:“那当然!你可是世界上最好看的母亲!”

        梳洗打扮后,把跃跃欲试兴奋不已的熊孩子以及一平带好,大家便一起出了门。

        reborn罕见地坐在奈奈阿姨的肩膀上,一平与蓝波则亦步亦趋地跟在奈奈阿姨左右,我同阿纲落在了最后头。

        “奈奈阿姨真受小孩欢迎。”

        我感叹道,同时紧了紧羽绒服的领口。这件衣服是去年买的,最顶端的拉链有点不大好使,总会有一部分滑下来。

        冰冷的风从敞开的领口钻入,我不由打了个寒颤,努力把拉链往上拉。

        阿纲似乎注意到了这细小的动静,他稍稍侧头,见状微微蹙眉,突然站定,扯开自己的围巾:“你的围巾呢?”

        他边问边把围巾一圈圈缠绕在我的脖颈,打完结确保压得严严实实后又拉过我的手塞进他的口袋。

        “光想着要给奈奈阿姨礼物,不小心忘了。”

        我诚实回答。

        因为刚刚暴露在外,我的手要比阿纲的凉许多。他暖和的手在口袋里不断摩挲着我的手背,再加上本就保暖的衣料夹层,渐渐驱散了湿冷的寒意。

        “以后要记得戴,万一感冒了怎么办?”他认真叮嘱。

        我立马小鸡啄米式点头。

        “听你的,都听你的,我回去就把围巾挂在门口的衣架上。”

        “不过。”我转念一想,开始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我感冒了还会有你的免费陪夜服务,这么看来也不是很亏嘛!”

        “……你思考角度可真是清奇,而且这说法听上去像我是牛郎一样。”他无奈吐槽,略略使劲捏了几下我的掌心,宛如无声的反驳。

        “身体很重要,如果想要我陪……嗯……不用非得等感冒。”他别开视线,耳朵不知是被冻的还是害羞,变得红彤彤的,“你、你可以直说。”

        这意思是……随时都可以?

        我黏黏糊糊地依偎在他身侧,清清嗓子,唱起了自编的「阿纲是神」之歌。

        调子很好找,毕竟就是哆啦a梦主题曲的旋律,只是刚唱了没几句,嘴巴就被阿纲捂住。

        我眨眨眼,少年的脸比之前还要红,跟熟透的番茄似的。他压低嗓音尴尬道:“小唯,歌词太夸张了。”

        好吧好吧,兔子先生不乐意了。

        我识相地闭嘴。

        可我真的觉得,阿纲就是我的哆啦a梦。

        就像哆啦a梦对于大雄来说是必不可缺且万能的一样,他对我而言,也是接连不断实现我一个个心愿的小叮当。

        在神社前排队排至一半,天空突然飘起了雪花。

        是今年的初雪。

        我们没带雨具,幸好来得早,排队的人并不多,很快就轮到了我们。

        奈奈阿姨在前面,刚参拜完就被蓝波抱住大腿,吵闹着要去看树上拿红绳系的木板板,奈奈阿姨拗不过它,只好先带蓝波他们去看绘马。

        净手、摇铃、投钱,我拍拍手,许下今年第一个愿望。

        ——希望能在年内中彩票。

        祈完福后我直起身,转头去看阿纲,比起我玩笑般的许愿,阿纲显得要虔诚许多。

        他一步一步郑重做完拜殿,才睁开眼眸长吐一口气,问:“小唯,你好了?”

        我点点头:“嗯,我和神明大人说,希望他能保佑我中彩票。”

        “如果真的运气好,那就是5元换几千万,这笔买卖血赚得不行。”

        “居然说是买卖……你这不是完全就没尊重神明嘛!”

        我振振有词地辩驳:“你可能觉得这充满了铜臭味,但实际上纸币刚印出来时可是充满了浓郁的油墨香。”

        说话间我们已经穿过人群,拐进了旁侧栽有葱郁树木的小径。阿纲没好气地抬手,指节弯曲,轻轻敲了敲我的脑壳。

        “歪理。”

        看似不满,实际却动作亲昵。

        我吸吸鼻子,好奇追问:“那阿纲,你许了什么愿呀?”

        “嗯……祝福我身边的人都能顺顺利利、平平安安的度过接下来的一年,也希望今年不会再像去年那样闹腾。”

        “特别是碧洋琪的剧毒料理。”他声线不由自主地开始颤抖,显然是被折腾得留下了深刻的心理阴影,“这么糟糕的经历,我不想再经历第二次了。”

        非常朴实无华、极具阿纲风格的愿望。

        我注视着少年清俊的面孔,趁其不备,迅速在他淡粉色的唇角擦过一个吻。

        “今年也请我亲爱的男朋友多多指教啦!”

        我笑着拍拍他的肩膀。

        阿纲怔在原地,他垂眸看了我半晌,呼出的白气烟般迷蒙,似是要在空气中凝结成霜。

        他保持着静默,像在思索,忽然一把拉下我的羽绒服帽子盖住我的眼睛。视线被遮挡,我本能地微微仰头,企图让帽子顺应重力自然滑下,重新恢复视野。

        但失败了。

        我意识到,阿纲在用掌心施力压着我的帽子边缘。

        然后,我感觉嘴唇被什么同样温软的东西覆盖。

        不再只是浅尝辄止,他逐渐加深了这个吻。

        眼前的黑暗加深了感官的触觉。

        心底仿佛有细密的气泡在不断发酵,鼻腔满是呼吸带来的冷冽凉意,浑身的血管却奇特地有种烧至沸腾的不协调错觉。

        他在贴合的唇上辗转着,声音含糊:“小唯,今年也请多多指教。”

        不知过了多久,我感觉眼前力道一松,于是抓住时机探出脑袋。

        雪花落在他肩头,少年白皙如玉的面庞像玫瑰一样通红,根根分明的长睫上沾了细小的雪晶,随着呼吸规律起伏。

        他注视着我片刻,唇角微翘,绽放出浅浅的笑容,伸手帮我整理头发。

        “刘海蹭乱了。”

        天空的雪仍在下,晶花落至皮肤很快就尽数融化,带来潮湿的冰凉,我却觉得它好像很软,连我的心一起,软得像棉花糖。

        夜晚,我同阿纲窝在暖炉桌下,剥着橘子看红白歌会的重播。

        正把一瓣果肉送进嘴,客厅的落地窗突然被敲响。

        我下意识投过去一瞥,外面的雪比白天我们出门时飘得更大,庭院却挤着乌泱泱的一群人,顶着大雪朝我们招手。

        是山本武他们。

        不是,你们是翻墙进来的吗?怎么都没听到门铃声的?

        我一个不留神,被果肉中饱满的汁水呛到,一边咳一边拿脚尖踢了踢还沉醉于电视节目,完全没注意到这边动静的阿纲。

        阿纲动动身体,面露疑惑,在我示意他往窗外看后,急忙拉开窗户。

        “十代目——新年快乐!”

        “阿纲,唯,新年快乐!”

        几乎是打开窗的一刹那,大家齐齐送上自己的祝福。

        阿纲一愣,随即不好意思的抿抿唇:“谢谢……”

        仔细一看,他们每个人手上都捏着烟花棒。小春注意到我的目光,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掏出一把递给我们:“来,你们也拿几根吧。

        可能是在外面站了太久,她帽顶已经积了薄薄的一层雪:“大家一起过新年才快乐嘛。”

        事情发展得太过迅速,还没缓过神。我傻乎乎地接过小春递来的烟花棒,瞅瞅已经闹作一团的众人,又瞧瞧因为人太多显得空间狭小的庭院,觉得有些魔幻。

        很难让人相信,就在一年前的今天,沢田宅里只有我、阿纲、奈奈阿姨三个人。

        比起去年的冷清,今年反倒是热闹到让我有种装修队进驻的错觉。

        天色黯淡,窗内是嘈杂的电视声与暖黄的灯光,窗外是纷纷扬扬洒落的雪花。那些雪晶被灯晕染成一片金色,像黑夜中的点点萤火,像渔船上的那一线亮光,像天上的星辰汇流而成的庞大星海涌入人间。

        手中的烟花棒忽地被一阵力道拉扯脱离掌心,我低头一看,蓝波正蹦跳着挥舞他抢来的烟花棒。

        “嘿嘿,这些也是蓝波大人的!”

        一平跟在他身后追逐,想要制止他:“蓝波,抢夺,不行。”

        我哭笑不得,手掌突然又被塞进了一根烟花棒。

        是阿纲的。

        少年低垂眉眼,指尖同我的交叠在一起,嗓音温柔:“没办法,小唯,你跟我一起放吧。”

        他的侧脸被光芒映照得明暗不定,棒尖绽开的烟花将周围一切都笼上了一层绚烂缤纷的色彩。

        我凝视着跃动的火花,由衷觉得,今年应该是比去年要更加快乐的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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