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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民小事


武德九年九月便桥之盟后的第五日,长孙无忌于豳州的埋伏处先于李靖老爷赶回京城。长孙无忌和李靖一起带领兵马蛰伏在突厥兵马的退路上,幸好双方没有短兵相接。李靖老爷顺便仔细的观察了对方的兵马和行兵方法,注视着这支所谓的突厥雄兵最后一次掠过中原大地。

按照初唐的律法,如果长安到洛阳快马三天单程,六天来回的话,那么任何一个官员都不能超出这已经计算到天的行程,以免耽误公事。更何况长孙无忌身为吏部尚书,一旦军情解除,就必须立刻回京。

为了连日赶路,长孙无忌每日只用冷水和饽饽解饿,天热,一切无妨。

才到京外,他们几人途经京畿外的民集。

长孙无忌四顾回望,突然打心里一阵感怀,因为四野之中,炊烟袅袅,农人在野地中唱和劳作,这一番景象,真是多年未见。小道上似乎还有独轮车堆了许多农粮,四方八面,徐徐汇集到这个不起眼的民集之中,不远处,几十人蹲在路旁吃着干粮,只等着自己的独轮车上的粮食过斗拿钱。民集里也有农妇出来送馍递水更有一群叽叽喳喳的儿童在田垄中赶麻雀,惊飞鸟,四处蹲在地里找粮食。

长孙无忌一众官员看得面露喜色,如此风景,极是少见。因为这是武德九年,中原各地人口贫瘠,合总不过三百万户,长安都城也不足二十万户,走在朱雀大街,人人貌色穷迫,哪来眼前这些许多怡然自得的小人物,自己久在长安,根本不知长安县也有这等地方,心感惊异。

长孙无忌跳下马背,刚走上夯实的地面,这才发现地面一路到底是青砖压路,这在长安城绝对也是没有的,讶异之中,便命李靖的胞弟李客师数了一下路面的步幅,李客师立刻明白长孙无忌的意思,仔细地数了一下,向长孙无忌汇报道:“一共十步,两辆车的车距。”

长孙无忌啧啧说道:“这是农路,还是官道,居然会用到两辆车的车距,还夯实地基,青砖铺路,这里的地主好阔绰。”

众人议论之时,身后涌聚来许多民众,手抄棍棒,吆喝着从四面八方而来,擦过长孙无忌等随行的六人七马,向民集中央而去,瞬间围满了大约一百多人了。说真的,全天下也刚刚千万人,能聚集一百多人简直应该让人诧异,长安县难道没有被突厥洗劫过吗?此时,这些流民们如流水般涌向民集,根本没有人在意这几个京城人。

暂先不管这些人聚集在长安城外的因由,但是看这阵势,倒让长孙无忌催马跟随。其兄长孙安业一旁说道:“辅机,别多管了,流民的事情都是小事,回京后命人清理城外这些闲杂人等也就算了。”而长孙无忌却摇头说道:“三哥!这里的人不似闲杂人等,棍棒会出人命,大家还是上去看看!”长孙安业真有些不耐烦,长孙无忌跟随着世民多年了,逢到人多就上去瞧热闹,还喜欢多管闲事!不由直摇头。

但长孙安业见到京畿之地居然有此屯粮,还是不由错愕之中。不由微微蹙眉,这又是谁在储粮呢?咸阳县吗?

跟随者除了长孙安业、李客师之外,还有司农少卿赵元楷、尉迟敬德的儿子尉迟宝琳、李靖的长子李德骞,赵元楷对长孙无忌说道:“听闻陛下说过,官大做大事,官微做小事,民间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人有时纠缠不休,不可理喻,更是没有礼仪,老爷切切不能介入进去!”

长孙无忌也明白赵元楷的心意,听两户农家争辩一陇半亩、一只鸡半片鸭,甚至抢夺一只菜瓜都是最底层村官每天需要经办的琐事之一,农户往往喋喋不休,以致出手而头破血流,一些长年仇怨都是小事引发。很多底层微官末吏每每抱怨这样的差使和农事,即使经办了,小民也会认为地方小吏处置不当,民怨不平。

长孙无忌静想了一下,还是一面命尉迟宝琳和李德骞头前开路,一面命长孙安业和赵元楷回京述职。自己耽搁半天还有被左尚书仆射讯问,耽误了自己也就算了,可别耽误他们二位老爷挨板子了。再说支开这两个人,也免得耳旁有人聒噪。

这时候,身边只剩下尉迟敬德的长子尉迟宝琳,李靖的长子李德骞,还有李靖的胞弟李客师三人,好在此三人都身经百战,随行在旁,长孙无忌觉得放心了许多。

尉迟宝琳跳上一棵榆树,搭手观望,这才看清里面的情形,下来对长孙无忌说道:“老爷!最里面是两团人在榆树底下对峙着,还没动手。但是里三层,外三层,不知是些什么人,我们四个人管不管,而且要管的话,怎么进去呢?”

长孙无忌知道分开人群需要人手五十人以上,但是眼下只有四个人,还非要管闲事的话,那么就要思量一下这该会有多么危险了,自己这四人是外人,本应瞧瞧热闹也好,现在非要管账。长孙无忌斟酌了片刻,说道:“宝琳不要慌,开一支箭进去,里面会有人明白!”

尉迟宝琳吓了一跳,说道:“那不出片刻,我们会被这些流民包围起来,到那时我们还有出去的道理?”长孙无忌微微而笑:“为民分忧解困,怎么会有出不去的道理?而且也不用担心,赵元楷和我家兄长回去就会着着急急地带领人手过来!先不用愁出得去出不去吧。”

但长孙无忌心中却不是那么想的,自己到底能不能为民分忧解困呢?里面到底出了什么大事,要围上一百多人。心中不由暗自忐忑。

此时,尉迟宝琳已经开箭进去,刚好射上诸人头顶的那棵老榆树,引得树中避暑的鸟儿四处飞散。乡间的这些流民听到弓箭和鸣镝声,个个吓得停止了争吵,人人都无不交头接耳,远远望见道路上的高头大马,无不议论起长孙无忌四人的样貌。在武德九年,能拥有五匹靓丽的宝马都是非富即贵——来历不凡啊。

民集之外,东莱县丞乙骏对身旁的好友杜铎说道:“张家山屯还是被京城官员找到了,不知这四人是何来历,竟然进来瞧场子,你先多派几名人手保护这几位爷的安全,可别在我们这里出了事,我们只悄悄跟在他们身后了,等他们走了,粮食在夜里连夜入库,跟张土山子爷明说,明早再给粮农结账。今天就在屯里住上一晚吧。”杜铎立刻安排人手远远盯在长孙无忌四人身后,里里外外的人无不暗自小心谨慎。

其实一支箭镝和长孙无忌四人无至于有任何震慑威势的力量,但是这些草民饱经战乱,已成惊弓之鸟,无不感到害怕异常。长孙无忌久在民间,心中有数,这就命其他人一一下马,牵着马匹走入人群,没有带马冲到人群之中,那样做有凌人的气势,架子过大,反而引人厌恶,如果让百姓知道自己的身份,自己更加难以解决正在发生的问题。

流民一百多人静静地打量着长孙无忌四人,这五匹宝马是官员所乘的驿马;这四名官员每人身背弓箭和长刀,也许是武官;满面风尘,似乎经历了长途奔袭。他们想在民集做些什么?四个人就想管是非?不由让人钦佩。只有兄弟多,拳头多,才能管是非,这四名官员就算是天大的官又能来做什么主?

众人无不好奇,个个议论纷纷。走入人圈中的长孙无忌站在正中央,背靠马匹说道:“我是朝廷吏部尚书长孙无忌!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有人能上前说明白吗?”他一面背靠战马,一面把马缰绳紧紧扣在手中,原先他只想说自己是长孙无忌,然后想到也许小民百姓不会知道长孙无忌是何人,于是冠以吏部尚书之后,不晓得这些人买不买自己的帐。

吏部尚书是六部之首,仅次于尚书省尚书令。整个大唐朝从贞观开始就没有第三个尚书令。第一位秦王李世民,第二位是后世的汾阳王郭子仪了。大唐朝没有第三位敢做到尚书省尚书令了。只因李世民在武德年间做过九年尚书令,后面就不再设置尚书令,只设置尚书仆射,避讳了李世民这位大唐皇帝。在世民初摄朝政的贞观初年在尚书仆射之下再设尚书左右丞。古代的官职中,县令是一县之长,下面还有县丞一职,这里的所谓丞不是丞相的意思,而是令的副手!当然尚书左右丞也有辅佐尚书仆射的意思。

此时还在武德年间,没有尚书左右丞,长孙无忌身为吏部尚书,年纪轻轻,位置已经仅次于朝中的左右仆射萧禹和封德彝,很明显李世民真正的心腹其实是长孙无忌!听说长孙无忌的名头,全场一时人人翘舌,无人胆敢出头回话。这样天大的官怎么就会突然走到民间地头,与民交谈呢?

此时,最外圈车夫打扮的乙骏和杜铎交头接耳,杜铎低声说道:“乙骏!这么巧?”

乙骏说道:“——不要出声。”

杜铎说道:“我倒没什么——他认得你吗?”

乙骏说道:“不会!吏部尚书虽然是百官之首,但我是地方上最偏远的胶州湾的东莱县县丞,东莱属于中下县,而我的官阶只有正九品上,区区九品芝麻官,吏部尚书绝对不会认得。只有我知道他,绝没有他知道我的道理。”

杜铎嘟囔着说道:“我觉得你这次来长安城一定会出事!胶州湾的跑到长安县来忙活着收粮。”

乙骏说道:“我是这里的地主,成天跟农事打交道,今天的事情,我还没管闲事呢,他倒替我管上了,他成天管天底下的官员,也不知道管过几天农活,倒看看他想怎么管,管得好不好呢。”

杜铎啐了乙骏一口,两人偷偷而笑。

尉迟敬德的儿子尉迟宝琳便大声问道:“老爷等你们这里回话!”一眼扫过去,人人脸如土色,难道这些人都听不懂这么简单的问话吗?又没有骈五俪六的之乎者也,怎么这些小民个个都不理不睬呢?

长孙无忌张望了四周,发现人群之中一户人家的女人哭跪在地,于是招手让民妇上前,旁边立刻站出来一男子,怒吼道:“你想怎样!”

长孙无忌见终于有人应话,便柔声说道:“问她哭什么!你是她什么人?”

这男子怒吼道:“我是她男人,你干嘛想跟她说话!”围观众人无不轰然大笑,这粗鄙的男人哪来许多规矩,竟然不许自己的女人与旁的男人多说一个字,倒是叫人好笑。

这家的女人连滚带爬的上来回话,说道:“老爷!这些张家屯屋的人今天拉了几百口,带上那么多哨棒要来抢我儿子!老爷,我能不哭吗?我能不闹吗?他们张家山屯上百口人,成天就想着对付我家三口,碰上我家外人只会像只蚂蚱乱犇,连句好话也不会说!”她这里话刚刚落地,头上就被人丢了块泥巴。

身后,她的男人跟一群男人搡在一块,哨棒兵兵嘣嘣乱做一团。这种乱世,人跟人还有讲理的?二话未说,就摞拳头打架。

见人们只顾乱作一团,没人再搭理长孙无忌,尉迟宝琳于是一人上前,突然伸出双手,一把将女人的丈夫与另一个干净布衣的男人分开,然后将女人的丈夫一把丢进了树下的大水缸。人人见这落入水缸的男人头下脚上倒栽葱,无不拍手大笑。这块硬石头也有今日,他是一个万人敌,张家山屯的人没他一个手指的力气大,今天碰到更厉害的尉迟宝琳,无不人人拍手,连声说着好爽快。

他女人边哭边把自己的男人捞起来,夫妇二人抱头痛哭,天底下真没讲理的人了!

张家山屯的要他们叁人的命,没想到京城来的老爷也帮势不帮人,感情自己连人不是,牲畜不如。

尉迟宝琳把干净布衣男人一把揿在水缸上,说道:“是不是跟他一样也去洗个快活?快给老爷回话!”

这一下子,长孙无忌四人总算被这些流民团团包围了,里里外外很多人把哨棒都支在地下看热闹,前面的人被后面的人搡在地下,以免后面人看不见也听不清,乱乱纷纷,毫无章法。

这干净布衣男人这才向长孙无忌行礼说道:“回禀老爷,事情的端由,这婆娘只说了一截。他们前半年逃荒落脚到了这里地头,手里无地无粮,当时春耕春种的,我们张家屯屋的人自己种粮食,还带点出租地陇收地租。哪想到贷给这婆娘家里一斗晚粮种子,我们奇怪的很,根本没见一根秧苗冒出芽,问了她,她说贩粮也要给骡子捎口粮的,一斗种子吃都不够,怎么种的出来!现在的情形就是贷粮食给穷户,只落的个我们这些放粮的个个血本无归,即便是官府这些年给农户低息贷种子,过了三两月,种不出来吃掉种子的比比皆是,更有走东吃西吃种子的。”

长孙无忌不觉点头,像这样的流民就地打死吧,世民坚决不允,本来人手就不够,再要严惩不贷,那么中原要断子绝孙了。但是呢,这样可恶的人还真拿他们没办法。

这干净布衣男人又说道:“我们当时第一次贷给她们之后,知道把种子吃个精光,家里人都气个半死。哪里晓得这婆娘还是照这样嚎啕大哭,说死说活,说没个好地好人过日子,我们虽然气愤,还是趁清明寒食下雨那几天,又贷给她种子还给了她一些菜秧,好种些清明菜还给我们,就当利息。这回她们家是种了地,但是呢,她又趁菜秧成菜的时节,竟然把菜秧成把成把的割了,这几百天,我上她家来问话,并说了些狠话,如果她把菜全部割了吃嫩苗,就把她儿子抵这两回的种子和菜秧。老爷,您评评,真是岂有此理啊!”

长孙无忌对布衣男人说道:“怎么称呼你!”

这布衣男人说道:“老爷,我叫张土山,屯里人管我叫土山爷!这里地方都是张家屯屋的!”

长孙无忌便微微笑道:“闹腾到这样,这里没官府来管么?”布衣男人叹了口气说道:“这样小的事情,根本不用去折腾官府衙门,农人都是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小事!再说我家老爷子就是此地的乡贤,有事就只要我家老爷子出面即可。”

长孙无忌点头说道:“去她的菜园子里看看,怎么会把菜给成把收割呢?”

尉迟宝琳就把落水的男人和他婆娘一起提溜起来,众人尾随着长孙无忌四人前去菜园子。果然张土山还真没回错话,不大的菜园里有几片菜被收割了,看样子许久没种上,地里都是鸟儿猫儿狗儿的爪印。

长孙无忌对婆娘说道:“春天种了菜秧之后,又轮种了几次?”

张土山指着地里的菜说道:“还不是懒人有懒地,别人都轮种四次了,她家只有三次,种种停停。”

乙骏和杜铎也尾随众人来到菜园子,杜铎低声说道:“尚书老爷还能管这等闲事?!”

乙骏赶紧一把抓住杜铎的手把他拎到自己的身后!听说长孙无忌十分精明,可别被他听到异乡的口音!东海的东莱,嗯,如果不是只手撑天,这种没有得到朝廷的许可和旨意,私自离开东莱,进入京畿的罪名应该是诛杀大罪!

长孙无忌从人群中扫视而过,眼神停留在乙骏的脸上,又扫到了乙骏身后的杜铎脸上,还是感到一丝丝诧异,这两个虽然一身农夫的打扮,但,绝对不是农夫!过路的农夫?但为什么眼前这两人的眼神中有如此惊心动魄的精明和果敢!

乙骏嘴里已经衔起了一根杂草,嘴角撇着一丝淡淡地微笑,长孙无忌顿时觉得万分恼怒,分明有人看戏!

但是,长孙无忌还是从乙骏和杜铎身上收回警觉的眼神,镇静地问张土山:“起先,你们两家是说好分成的,要不然你怎么着急人家家里的菜园子?!长安县的春天除了可以种清明菜,也可以种春白菜和薯蓣,为什么只让佃户种清明菜?”

张土山说道:“他不属于佃户,而是外来户,春白菜和薯蓣哪是他们这些外来户可以种的,有种子也没肥料。清明菜的种子低廉,施肥也不需太足,所以分给外来户。”

长孙无忌点头道:“外来户与佃户最大的区分在于外来户常常跑来跑去,不见踪影,而佃户是你们的长工,很好打理。”

张土山点头说道:“正是这样!正是这样,我们给外来户也就几分薄田,种种菜,看看能不能收留,他们若能长留,我们再做打算!”长孙无忌点头说好。心中却想,种来种去种那么多青菜,岂不是吃得腻死了,该不是这里面还有重重玄机?

长孙无忌又转眼望向了乙骏和杜铎,乙骏可爱得翻了一下白眼,而杜铎只是微微一笑。

长孙无忌真想冲到乙骏面前问个清楚,但碍于身份云泥,只好又叫来婆娘跟他男人上前问话。

这男人叹了一声,长孙无忌说道:“又要怎么称呼你呢?回个话,好好的,平白无故你叹什么气呢?”

这男人回话说道:“我叫严老五,在家乡的那时候,家里人管我叫严老虎,就是远远叫的像,听着也像。祖籍是宝鸡,后来隋朝第一次去蛮子高句丽国的时候一家子人都跟前朝的军队去了幽州!”

长孙无忌说道:“前朝首次征辽,总共去了一百一十三万三千八百口壮丁,去打高句丽,只剩下二千七百人回中原,你也算是其中一个?真了不得啊!”

严老五一拍胸口说道:“可不正是我叫严老虎?万人敌啊!”

这严老五继续叹了一声,然后续道:“谁承想这东征西征家里征的就剩我这严老虎一根独苗,这老婆也是回家路上捡来的女人!不,是她非要跟着我!我怎么逃,她都不饶我!”这严老虎的女人听罢就嚷嚷,也没听懂她的意思,旁边的人听闻严老虎的遭际,却都忍不住又是叹又是笑,又听他直率地捡女人,显然心直口快,是个没有弯弯肠子的一个粗汉子。不过这女人倒是牙口伶俐,只是相貌颇粗,一脸鸡皮。

人堆里还有人直吆喝:“讨饭的捡了个活宝啊!”

长孙无忌说道:“这都十多年过去了,你一直四处找不到安身的地方吗?怎么不回宝鸡?”

严老虎说道:“我四处走了那么多年,也就这里张家屯给个屋子不用租钱,但是人太凶了,也许我还是要走的!”

长孙无忌点头继续说道:“为什么春天要割菜苗,不等长齐了再割?”

严老虎接着这声,然后说道:“菜排的密,长不大,所以拔掉一些,也没为别的,然后自己家里人也要糊个口。”

长孙无忌说道:“为什么只种三轮?”

严老虎说道:“张老爷不卖肥料给我们,我们怎么种,只有天天撂着荒,或者去耙些枯枝烂叶,等肥力长一长,再种青菜。我家女人去他们屯子里只捞了几条死鱼当肥料,他们就放出猫狗来把地里的鱼全部刨走。我要个粪缸埋地里,他们就扔了个粪斗,说挑粪不远,我严老虎的腰背在幽州有了伤,走不得,要不现在早走到宝鸡,怎能在他这屯子里去挑粪。”

长孙无忌说道:“你还是想回宝鸡?”

严老虎说道:“来了一阵子了,冬天老伤发到现在也没好够,天天受张家土屯的折腾,怎能去宝鸡?”

长孙无忌点头说道:“你没跟他们说,请个大夫给你看病?还是去你家中看看!”

乙骏和杜铎随后也跟着,杜铎摇头说道:“乙骏,吏部尚书老爷是个勤政爱民之人呐!”

乙骏切了一声:“这张土山和严老虎也是的,都大半年了,从来没有给我交过这样的底,我现在觉得好感动,好愤怒!吏部尚书来了,叭叭叭、叭叭叭就全部说出来,都是我纵了他们!见了我没句实话,只会瞎呵呵!幸亏我没亏待他严老虎,不然我现在即刻死了,也算抵过?”

低矮的草棚之中泛着酸臭味,长孙无忌亲自拉开锅,见只剩剩下的几口麸皮,但是众人听到了屋棚内竟然有动静,等到众人搜查了屋子,竟然发现严老虎家里养了两只山鸡。张土山这时不由怒道:“偷偷摸摸养鸡下蛋!”

严老虎家的女人立刻吼道:“什么偷偷摸摸!要不是被你们当囚犯看紧了,我们还用跟山鸡住一个屋棚!我们是贼是偷!?你们才是贼!你们才是偷!”

张土山家里的人又都起哄。张土山这里怒道:“谁是偷!你俩说话讲理不讲理!”

严老虎家的女人撑着腰杆子大声说道:“那你们成天围着我们屋子转悠什么!如果被你们看到山鸡,你们这群夜猫可要叼走什么!今天连一把青菜也要告到朝廷去,何况看见我家里多了两只山鸡!怎么啦!见不得人养山鸡!你们现在还想吃现成的?”说完,女人就哇哇哭的捶胸顿足起来:“我家的花耳,我家的花耳!我家的花耳!”

众人都莫名其妙,这女人哭什么!而严老虎这就对众人解释说道:“这婆娘没见过市面。前天我家养了好几个月的雄山鸡花耳病死了,这棚屋里哪里能养山鸡,连狗和娃都不能栓在屋子里,要放放跑跑,但是这里的人天天来盯紧了,只能养在棚屋里。现在没了雄鸡,那不要伤心死?!”

长孙无忌不明就里地看着两只灰色毛皮的山鸡,说道:“这两只是雌鸡?”

严老虎叹了一声说道:“我都劝女人别养山鸡了,这女人怎么听,看看这山鸡吃的比人都好!我们两口子连娃娃一起吃糠挑野菜,让山鸡天天吃干净青菜沫,当娘养啊。可惜雄鸡死了,孵出来孵不出来鸡子都有问题!”

张土山这里看着两只山鸡,突然说道:“你们两口子还真会养山鸡!?”

严老虎切了一声,说道:“要不是前朝征兵,家里住宝鸡的还不会养两只?当然野鸡肉更香。这是家养的山鸡。这山鸡肉比家养的鸡肉好吃的多。长安城在前朝还有做山鸡菜的饭馆子呢!可发财了!要不是打什么仗,还用到你这里来讨饭!”

张土山这下瞪着山鸡说道:“怎么不早说呢!看样子,大家得去逮只雄鸡回来才好!”

严老虎呵呵冷笑道:“不用费心,我还不会逮么?!就是回来也不知道今天这么走漏了眼,这雌鸡还能在世上活几天呢!”

张土山简直要跳了起来,大声指着严老虎骂道:“我敢保证这里我张家山屯的人还能亏待你老虎家养的两只小鸡一根脚趾头?”

严老虎一把攥紧了张土山的手指头:“土山爷,就冲你这么一句话,我严老虎信你一回!上山里去打山鸡!这两只放外头养着,不要青菜红菜!菜能值几个钱,娘,寒酸,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种了几千茬的青菜是干什么吃,不就是养了那几百只鸡鸭下蛋卖钱,天南海北走那么多地方,鸡鸭都是野草野菜,偏偏你们这里用青菜养鸡鸭,也算少见。我这里就养些山鸡给你看看,到底是寻常的小鸡招人喜欢,还是山鸡招人疼爱!”

他这时从木桶里掏出几个山鸡卵,果然一呈的绿色,见之让人喜欢。

长孙无忌从旁说道:“张土山,今天你们好像来这里是想把人家孩子抵你家的种子和菜苗,现在又有什么定夺呢!”

张土山却叹了一声:“这一下子,这里多了个养山鸡的好把式,七乡八里可别把这头老虎抢去!我这就把他三年的租息先免了!”严老虎哼着声,说道:“欠你那么多,还能跑?你不要利息我先谢谢你,本金是不会少一个子儿,一定还了你的人情!”乙骏听了大大的点头,张土山大爷,你是朝廷啊,在天帝老爷面前居然开口就免三年的租息,那其他佃户和外来户知道后会怎么想呢?我要管他们三年的白饭啊,真是!也不回头商量商量,就免息三年,天皇老子也不给这么好的事儿。

长孙无忌不觉点头,说道:“大家互相防着心,可没半点好处!一个把鸡都放在家养,鸡瘟还不自己找的!一个呢,都跟外头人处了大半年,相逢一面竟然招呼哨棒,是高手是好把式都没办法吭声啊,白白死了头雄山鸡!现在我也没劝说你们,你们把话两家里放在明里说清了,可不要再你防我、我防你,大家过不去,说话清楚了,其实谁都是好人,将来住一起一辈子,何苦如此!”

不觉在山庄里又兜了一小遍,农人们都拉这长孙无忌用饭。长孙无忌见张家土屯方圆不知几里,好大一片庄园,见此地不仅有果蔬谷地,更有飞禽走兽,荷塘叠立,不知这家地主是怎么打理的,自己只好甘拜下风了。但是一片心动之中,不由欣喜若狂,若能得到此地地主指点迷津,天下土地那么多,都能找到独具匠心的打理的话,神州处处胜庄园,劳苦黎民,又何用奔波?

长孙无忌对张土山说道:“张爷,请教这里的地主是何许仙人?可否通禀。”

张土山稽首说道:“我家地主长年不在屯里,游历在外,这里一直是我帮忙在打点。”

长孙无忌心中一动道:“有没有他回来的准信?”

张土山摇了摇头,长孙无忌说道:“他若回来,立刻来京城回禀我,我亲自来拜访他这位仙客!”

长孙无忌的眼神中再找那两个外乡来的农夫,两个细贼,溜得没了鬼影——难道他们是这里的熟客?

长孙无忌收敛了心神,连忙推辞说道:“不能再耽搁了,公务缠身!”张土山家的女人老婆们和严老虎家的女人又送菜又送蛋,给长孙无忌装在一匹空身马背之上。

长孙无忌、尉迟宝琳、李客师和李德骞四人这里见割了那么多蔬菜,而李客师心念而动,对长孙无忌说道:“先前那么多年,陛下带着大伙征战,如果有人送我们一针一线,陛下都下令付帐不能赊欠黎民百姓的一分一毫,这一次似乎不能例外啊——”

长孙无忌不由以手拍额,说道:“多谢提醒,差点把这个忘了!”长孙无忌这里掏了两串通宝,让尉迟宝琳去送钱,众人百般推辞,但是又怕这位武官挥拳头。

尉迟宝琳摸着严老虎家儿子的脑袋,对严老虎家的婆娘说道:“婶子给你家娃山鸡蛋吃呗,长身体呢!”然后尉迟宝琳他自己又掏出两块银两。一份银两给张土山,说道:“给老爷们一个薄面,今年的种子和菜苗就别计较,收这银两也就对付了!”另有两份银两又给严老虎这婆娘说道:“一份银两先给老虎治病要紧,另外一份银两是做买卖的本金,好说好话不要逢人吵架!毕竟出来也不容易!”两串通宝足有一千个之多,农人不吃不喝挣三个月。何况还有叁份银两。这里人不停的问道:“贵人公子能留个大名,我们给您立生祠!”尉迟宝琳却微微而笑,在马上抱手行礼,示意众人而去。

长孙无忌一路上对李客师说道:“老爷!原以为久经战乱之后,人人暴戾,不能教化,今天看来不过芝麻一点大的事情,却不能好好讲理!但是,这样人人防心太高,也不过是两败俱伤,不能有半分好处的!”

李客师微微笑道:“老爷为民分忧就是为主分忧,为朝廷博个好名声,好名声多了,朝廷下公文自然能顺了。教化百姓这样的事情,回到朝廷一定要跟陛下禀明才好,只不过怎么教化,我等粗鄙一时之间也想不出对策!”

长孙无忌点头说道:“如何教化百姓一定要集思广益!千思万缕,必寻出路。”

长孙无忌命尉迟宝琳和李德骞策马回报朝廷,以免因己祸众。等到尉迟宝琳和李德骞走后,长孙无忌说道:“刚才,人群里,有两个外乡人,有没看出来?”

李客师说道:“这没什么,逃荒的吧!?”

长孙无忌抿了抿唇,也许自己过于紧张,外乡人?逃荒的?但绝对不像是逃荒的,那么,对方是什么身份?那个与世民年龄相仿的年轻人,轻夹着杂草,看杂耍得看着自己处置一切——很显然,对方知道长孙无忌的身份,而长孙无忌不会认得朝廷上下内外的所有官吏!尤其是外县外州的小吏!外州到县的,所有县令都是眼熟的,但是县丞、县尉和主簿就不太一定。长孙无忌越想越恼怒,这个年轻人好大的狗胆!如果让他长孙无忌知道这个年轻的小吏是有品阶的,非治他不可!

长孙无忌深知世民性急火燎的脾气,果然不出他所料,幸亏让尉迟宝林和李德骞早些回去,不然不知会发生什么事情!李世民竟然亲自点了二十玄甲精骑要出城搭救长孙无忌。

两位国公爷的儿子恰在此时赶回到长安城城门口,阻拦下世民禀明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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