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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十九回笑面敌不速客


“看那小子的嘴脸,便知非我族类,非是善类!只是想不到,竟会是你们靛衣门的人!”缪泰愚气呼呼地在正厅踱来踱去,“刚才让我去追不就好了?你看现在,连自己的师兄都不放过。不行,我现在就带人去抓他回来!”

        “缪护卫莫要冲动,”高知命举起已被欧阳晟包扎得严严实实的手臂,“我们难道还不晓得他的目的地吗?”

        吴迁又道:“他与天籁宫人的证词不符,的确有可能是故意冒认。反正他定会去奇韵峰找杜仙仪,我们只要埋伏好人马,就一定能将人捉拿归案。缪护卫,帮我点好人马,明日护送司琴与商佐回山。”

        缪泰愚得令离去,留下吴迁对着其余人低叹一声,也黯然退场。

        “可怜的吴迁。”高知命低声道,“没找到凶手,就赔上了一条无辜的性命,只怕难以跟祝临雕交待。”

        纪莫邀走近,问道:“可以跟你私底下说话吗?”

        高知命款款起身,笑道:“这种事就不用开口问了。阿晟,你先回房,我跟你纪师兄走开一下。”两人于是并肩往客房而去。

        “他认出你来了吗?”纪莫邀问。

        “我都没认出他,又怎么会觉察到他有否认出我?不过既然公开报过姓名,照理应该想得起来。只是他三番四次跑去惊雀山找你,又是怎么回事?”

        “我怎么知道?都相安无事十年了,总不可能是突然想起什么吧?”

        高知命冷笑,“未必是与你有关,而是你身边的变化。”

        纪莫邀沉默了。未几,仿佛为了转移话题,他问道:“大家都知道智谛大师新亡,照理不应请达摩寺的僧人到场吧?”

        “确实是没请的。”高知命答道,“我跟吴迁确认过。”

        “那崖回和尚突然出现,怎么就没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高知命答道:“崖回和尚长年在寺中修行,没几个人见过他,而唯一能够辨认真假的就是旧相识乌子虚道长。我问过吴迁,他说乌道长跟自己解释过,说和尚是自己请回来的客人,因此他才不疑。”

        “但其实乌道长一眼就认出他是假冒的了。”

        高知命点头,“只可惜他太过谨慎,没有当众揭穿,而是选择私下盘问……唯一起了疑心的人,最终竟是惨死收场。”

        纪莫邀亦不无唏嘘,“发现尸体的小道士……估计这辈子都缓不过来。”

        “别忘了,乌道长的房间一开门就正对着太上老君的塑像。那小道士一进屋,就见到师尊脚朝道祖,俯卧在地,当时就已经吓得魂飞魄散。以后估计每次看到道祖,都会阴影重现。”

        纪莫邀闭目捏了捏眉心,苦恼不语。

        “你有什么想法?”

        “还能有什么想法?我最怕他伤害更多的人……这次的教训已经很惨痛了。”

        高知命扶了一下自己右眼的眼罩,“他真要大开杀戒,只怕你我都无力阻止。”

        纪莫邀轻叹一声,拍拍对方的肩膀,道:“没伤到你就好。”

        “别怕,阿晟会保护我的。”

        就在这时,马四革匆匆追了上来——“大师兄!”

        高知命这才想起之前说过的话,“对了,我借老四去与小安同行,你不反对吧?”

        纪莫邀瞪了马四革一眼,道:“你回来才几天,又要踏上征途了吗?”

        “小安孤身赴险,我总不能袖手旁观。”

        “你这个人怎么胳膊老往外拐?”纪莫邀虽然嘴上这么说,但还是摆摆手答应了,“别把他丢了。要是找到师姐,立刻知会我们。”

        “那是自然。”

        “我想……”高知命若有所思,“我大概有些明白小安的计划了。姜骥考虑到姜芍的安危,照理说不会一点风声都不漏。假如他确实透露师姐身在奇韵峰,那小安不是笨蛋,一定会想办法来验证这个说法,才不至于被姜骥糊弄。刚好这时奇韵峰的凶案传遍大江南北,他晓得天籁宫人会出现在摩云峰,就故意到场冒认自己是凶手,试图从她们口中套出真相。不料真被他言中,商佐被吓破了胆,终于承认了师姐身在奇韵峰内。”他望向纪莫邀,“怎么样,这个解释合理吗?”

        纪莫邀点点头,又叮嘱马四革道:“同生会已经盯上小安,你们千万要小心。”

        马四革不敢怠慢,匆匆离去。

        纪莫邀轻声怨道:“这个马老四,成天五迷三道的,就惦记着小安……回头找到师姐,小安又不理他了,也不知道图什么。”

        “可你不让他去,岂不是更加煎熬?”

        纪莫邀唯有叹息。

        “葶苈没事吧?”

        嫏嬛从背后合上房门,道:“正睡着呢。我们出去说吧。”她与纪莫邀并肩而行,先是感谢他救温枸橼于危难,但再往下说,便不可避免地要面对那个最明显的问题——“假崖回是谁?”

        纪莫邀见她直勾勾地瞪着自己,不情不愿地嘀咕了一句:“不知道怎么跟你说……”

        两个人一路走到大钟前坐下,对话陷入僵局。

        最终,是嫏嬛率先开口:“有一些话,我一直没办法对人说,就算是葶苈也没有。”她蹭了一下眼角,“自从离开仙仪姑姑之后,我就觉得很孤独。你们都很用心在陪伴我,也给我带来很多快乐,但我就是莫名其妙地觉得……好孤单。后来我才明白为什么。”

        纪莫邀没说话,只是盯着自己的鞋子。

        “我那么害怕离开仙仪姑姑,甚至到了一个将我照顾得非常好的新环境里,也无法摆脱这种孤单,原因其实都是一样的……我害怕要独自承担父母与姐姐吉凶未卜的事实。葶苈年纪太小,我不希望影响到他,更不愿他被迫与我背负同样的恐惧。因此在琪花林里,一直都是仙仪姑姑在开导我、安慰我。我就算找不到答案,至少也知道姑姑和我都是在乎这件事的。但去到一个新地方,没了她在身边,什么都变了。最孤独的,莫过于发现别人彼此都知根知底,只有我对他们一点不了解,他们对我也一点不了解。到了惊雀山之后很长一段日子里,我都在害怕,怕不会有人再去好奇我一家经受的劫难,更怕被人彻底遗忘。一个人承受这样的孤独,真的很煎熬,但面对陌生又友善的你们,我却不知该怎么开口,才不会显得矫情。”说到这里,她看了一眼纪莫邀,“然后,就发生了这样的事。”

        他们没有点明何事,但彼此心中都一清二楚。

        “我突然发现,原来心里藏着难以言喻的秘密的人,不止我一个。虽然这么说出来有些厚颜无耻,但我真觉得一下子轻松了许多。就算我们不把所有的心声说出来,也没关系,至少你会理解我的心境。”嫏嬛说到这里,眼中已滴下泪来,“我不需要你将心里的秘密告诉我,也不会再问那个人是谁。我只是想谢谢你,让我觉得……没那么孤单了。”

        纪莫邀用鞋尖跟她互碰了一下,“让你承受了这么久的痛苦,是我照顾不周。”

        嫏嬛摇头道:“你们没有责任将我们照顾得面面俱到。”

        “但我们答应了师姐,便是许下了要将你们照顾好的承诺。不需要为我们找借口。

        嫏嬛破涕为笑,道:“我要说的就是这些……肩膀一下就轻松了。”

        “那就好。”纪莫邀虽然惜字如金,但眉眼也渐渐舒展开来了。

        “你走得突然,能在这里见到你,也算是一个惊喜吧。”

        纪莫邀不忘挖苦道:“没想到我刚走一会,你们就乱成一锅粥了。”

        “胡说,才没有。”

        “幸好我没跟你们同行,不然就要坐着听缪泰愚不停地说蠢话……有时真想用最粗暴的方式让他闭嘴。”

        嫏嬛笑道:“真是的,你一张嘴骂人,就原形毕露了。”

        “你自己难道也不是这么想的吗?”

        “乱讲……”嫏嬛顿了顿,又改口道,“好吧,被你说中了,我也是这么想的。”

        两人同时笑了出来。

        大钟之后忽然传来一个诡异的声音——“在下有个不情之请,但愿没有打搅二位雅兴。”

        他们回头一看,见康檑跟幽灵一样干笑着立在背后。

        纪莫邀立刻站了起来,道:“康先生请讲。”

        康檑也不绕弯,“钟兄如今正在咏菱湖上泛舟,不知无度门的诸位有没有兴趣赏脸同游。”

        纪莫邀不假思索地答道:“就这么定了,我们都来。”

        康檑看起来并不惊讶,点点头就走了。

        嫏嬛还有些云里雾里,问:“你和康先生是什么渊源?他对你似乎有种莫名的成见。”

        “这么说吧,康檑是钟究图的患难兄弟,而叶芦芝是钟究图形影不离的红颜知己。”

        “懂了。”嫏嬛想了一会,又问:“如果康檑已能够将对叶芦芝的敌意转嫁到你身上,说明你和叶芦芝的交情早就不是秘密了。”

        “本来就不是。”

        “那我们去咏菱湖,会不会有些太嚣张了?而且我还想要不要去探望一姐呢……””

        纪莫邀道:“现在不合适,摩云峰耳目众多,对她反而更危险。不如待客人都散去了,再行探望。在此之前,倒不如先去咏菱湖转一圈,放松身心。”

        “这种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怎么觉得问题更大了?”嫏嬛苦笑,“也罢,辗转于宴会间,不正是我们无度门最擅长的事吗?”

        纪莫邀皱起眉头,反问:“那敢问二小姐,你觉得我们更应该擅长什么?挑起武力纷争吗?”

        嫏嬛哭笑不得,站起来就要离开,“讨嫌,你还是不要说话好了。”

        纪莫邀起身追上,“等等,让我先把最后一句话说了——现在小安的事已有下文,姜芍可以走了。”

        “甚好。”姜芍结束人质生活,自然没有不高兴之理,“我即刻启程回登河山,你们也会马上回惊雀山吗?”

        “没那么快,”嫏嬛答道,“方才康檑先生邀请我们到咏菱湖上游船。”

        姜芍的表情僵住了。

        嫏嬛眨眨眼,“怎么了?”

        姜芍扁嘴,道:“没什么,就是……你们干正经事的时候,我寸步不能离;现在你们打算放浪形骸了,我就自由了?”

        “你也想一起来吗?”

        “我已经不是你们的人质了,你们不需要藏着我。”

        “我不担心这个……”嫏嬛解释道,“我只是没想到,少当家也是爱玩之人。”

        “不是我爱玩,”姜芍答道,“只是意不平罢了。”

        “现在平了吗?”

        姜芍点头,“我也好久没去咏菱湖了。”

        温枸橼睁开眼,见赵晗青坐在一旁看书。“我见过你。”她突然说道。

        赵晗青的肩膀抖了一下,转头来问:“在哪里?”

        “在涂州。”温枸橼翻了个身,“在祝临雕的后花园里。我看到你荡秋千,你后来还跟葶苈说话了,不是吗?”

        赵晗青低下头,有些不情愿地答道:“原来是你啊……”

        “那你怎么跑到这里了?”

        女孩幽幽问道:“你没听说过赵晗青这个人吗?”

        温枸橼摇了摇头。

        “但你听过祝蕴红吗?”

        “那不是祝临雕的女儿吗?”

        “我是赵之寅的女儿,但没有人认识我。”

        温枸橼当即有些诧异,“赵之寅不是与祝临雕平起平坐的人物吗?我怎么从没听说过他也有个女儿?而且你怎么不是住在自己家里?”

        赵晗青低下头,答道:“父亲常年在外奔波,我自小就寄住在祝家。你没听过我不奇怪,我本来就没那么重要。”

        温枸橼望着她苍白的侧面,问:“你是偷偷离家的吗?”

        赵晗青点头,“不过到现在都没人来找我。换做是祝蕴红出走,他们早就倾巢出动了。”

        温枸橼蹭了一下她的手臂,安慰道:“不用去眼红她,你看你现在不也过得挺好的吗?有一个欣赏你才华的神医,还有一个爱说话的小姑娘跟在背后……”说到这里,她看到赵晗青面上浮出一丝笑意,“你现在自由了。”

        赵晗青望着自己的病人,问:“葶苈还会来找你吗?”

        温枸橼愁眉紧锁,“那还真不晓得,我都记不太清昨夜发生什么事了……”原本只是为了潜入阅星观打探关于奇韵峰和水牢的消息,想不到所有的证据都直指龙卧溪和自己是凶手,入夜了还要目睹一个老道被绞死,然后就——每每想到这里,就觉得头痛欲裂。“你和葶苈很熟吗?”

        “一面之缘,不算熟。”赵晗青的面色又沉了下来。

        温枸橼见她不快,便问:“那小子做了什么坏事?”

        赵晗青抱膝而坐,答道:“他为讨祝蕴红欢心,骗了我。”

        “他和祝蕴红好上了吗?”

        “不知道。”

        有点本事啊,葶苈。

        少年间的感情关系,于温枸橼而言不过浮云。但她看着赵晗青,终究还是动了恻隐之心。“救命恩人,我答应你——我再见到葶苈时,替你骂他一顿。”

        赵晗青似乎不太相信,“他是你失散多年的弟弟,你就忍心?”

        温枸橼伸出一只手,“失散多年又怎么了?家常是要说,但他骗你也确实不对。来,我跟你拉勾。”

        赵晗青觉得有些滑稽,但还是和温枸橼拉勾许诺了,“谢谢你。”

        就在这时,外头传来了敲门声。

        “咦,葶苈这么快就回来了?”

        “我去开门。”赵晗青起身离开了房间。

        温枸橼按捺不住好奇心,索性起身从门缝往外看是否真是葶苈——但那不是葶苈,也不是嫏嬛,不是无度门的任何一个人。她像发现了饿狼的羔羊一般,四肢开始发软,连连后退到墙角。不,他怎么会找到这里来?我怎么就是甩不掉他?为什么?

        片刻之后,赵晗青敲开房门,“姐姐,有位先生……”但窗户大开,房里早已空无一人。

        温枸橼不顾重伤未愈,夺路狂奔。

        我不应该将那老泥鳅气走,太不应该了。如今有伤在身还要一个人行动,真是自寻死路——真的,如果不是因为葶苈,我可能已经死了。该死,当初就不该去管那个老道,自己的事都没搞定,怎么还管起他人生死?温枸橼你就是个蠢材!

        两条腿跑不远,无奈这村子实在小,怎么找也找不见一匹像样的快马。她只好将就偷了一头小毛驴骑上,一颠一颠地跑了出去。

        背上的伤口一痛起来,连呼吸都变成一种负担。

        但躲过一个对自己穷追不舍的灾星谈何容易?温枸橼骑着咿咿呀呀的小毛驴,刚跑出村子不到一里路,就听到背后一阵凌厉的马蹄声。她回头,见宁孤生跨着一匹高头大马追了上来——

        “飞檐走壁的梁上飞仙,竟然沦落到骑驴逃难。”

        温枸橼转过头去,道:“有话就说,我没心情跟你闲扯。”

        “龙卧溪人呢?被你赶跑了?”

        “我没赶他……”虽然事实并非如此。“我们只是约好了迟些再见面。”

        “我希望你不要忘了自己的任务。”

        “好事多磨,你不要逼得这么紧。”

        “涂州一别,我们也有些日子没见了。”

        温枸橼的脊梁骨开始发痒,“是啊,自从你上次差点没要了我的命之后,我可想你了……”

        宁孤生冷笑道:“只是一个小小的提醒而已,没有别的意思。何况我才下不了手杀你呢。”他说完就一手将她从毛驴上拽了下来,“跟我上马。”

        “你干什么?很痛的!”

        宁孤生一概少理,将她整个人横丢在马鞍上,紧紧箍住她的细腰,“正好顺路,我带你去涓州玩吧。”

        “去那里做什么?”

        “我在那里有事,刚好可以给你找个舒服的地方养伤。大家相安无事,不是挺好的吗?”

        “我们两个之间不会发生好事。”

        宁孤生笑道:“你太颓丧了。”

        温枸橼没再出声。多说无益,她早就不相信这个人,这个人也不相信自己,就算坦白他们是在互相利用也都已经过时。她明明不想再见到这个男人,但他还是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自己面前,在她最脆弱的时候,挟持她的恐惧,占有她的身体……也许那便是他唯一的目的吧。

        正如温枸橼想象的那样,下一刻,她已经被宁孤生压在身下。

        “我就奇怪了,这种难得的重逢就没办法让你有丝毫念旧之情吗?我们以前不是挺好的吗?”宁孤生说完,又在她后颈上咬了一下。

        “那是你的妄想。我现在对你没好感。”

        “现在没有?”宁孤生阴阴笑道,“你还记得那个痛哭流涕地扯着我裤脚,求我带她脱离苦海的傻丫头吧?”

        温枸橼“唿”地坐了起来,低声道:“如果我知道你和他们是一丘之貉的话,那我宁死也不会求你半个字。”

        “啧啧,你现在说得可轻巧。当年那两个家伙对你可没有任何恻隐之心。他们不过看在你十五岁这水嫩的年纪份上,打算在捏死你之前寻求短暂的快意罢了。若不是我手刃了那两个杂种,你早就没命了。”

        温枸橼起身披衣。“别把自己说得这么大义凛然,你救我也不过是为了利用我而已。你让我活下来,难道不是为了能从我身上获得更长久的快意?”

        宁孤生笑道:“我们可以有这么坦诚的对话,让我有些怀疑你到底是不是真的恨我。”

        “总有一天,我会杀了你。”

        “说得让我都有些期待了。”宁孤生从背后一把抱住温枸橼单薄的身躯,“我问你,若没我悉心栽培,世间何来梁上仙?你又怎么有命去见你的弟妹?又哪里能和龙卧溪那个老狐狸打情骂俏?”

        “我没有和他打情骂俏!你这是什么意思?”温枸橼想从他怀里挣脱开来,但遍布全身的痛楚令她动弹不得。“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盯上了嫏嬛和葶苈!你永远都只会用我最在意的东西来威胁我,从最一开始就是这样!”

        “奏效的办法,不怕多用啊。”

        温枸橼把牙一咬,转身“啪”地扇了宁孤生一巴掌——“够了!我知道你有本事杀我,我庆幸你没有这么做,但我求你离他们远点。他们是无辜的。你要是有什么怨气,都冲我一个人来好了,我会听话……”她凄怆地望着宁孤生轻佻的笑脸,“总之,我会上心的。龙卧溪和我会再碰面,到时你就能布下陷阱,提着他的脑袋去向不知道是谁邀功了。我之前的失策,就当是一场滑稽的表演,博君一笑而已……”

        宁孤生不屑地放声大笑,“还挺会说话的啊。”他一手将温枸橼拉到面前,狠狠地含住了她的嘴唇。

        两人直到快窒息时才分开。

        宁孤生在温枸橼唇边细声道:“不过我信你,你说什么我都会信,因为你比我更清楚欺骗我的后果。”

        温枸橼干巴巴地“哼”了一声。

        宁孤生将她丢回榻上,随即整束衣装——他一点都不担心,对,一点都不担心温枸橼背叛自己。龙卧溪行将入土,温枸橼就算将这老头视作暂时的喘息,她的余生始终还是属于宁孤生的。他知道这个女人不在乎自己,不过他希望温枸橼会明白,自己是愿意对她好的。倘若她执意抗拒,那就后果自负了。

        他相信自己不恨温枸橼,毕竟他根本不忍心恨。

        “好了,我出去一下。你留在这里好好休息。”宁孤生望了一眼蜷缩在被褥中的女子,“希望我今晚回来时,还能见到你。虽然那应该不大可能。”他哼着小调合上了门。

        终有一天,温枸橼会求我将她捂在怀中,任我逍遥……

        其实温枸橼根本没看清涓州是什么样子的。

        脑海里不断重复着那天夜里的遭遇:得知天籁宫真的四处缉凶之后,她连夜来到摩云峰上,竟目睹乌子虚道长被一个和尚杀害。她很清楚,自己不是第一次遇到这个秃顶了。不是靠外貌分辨,而是武艺。两次她都没能看清对手的样子,但打在自己身上的那一掌,毫无疑问是来自同一个人。准确来说,那并不是一个手掌拍打在皮肤上的感觉,更像是皮肉不受控制地在体内扭转起来——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楚,她没办法描述。更可怕的是,被击中的那一刻,她连喊叫的能力也被吸尽,只余下一副痛苦而乏力的躯壳。

        这到底是个什么人?

        至于葶苈是怎么找到自己,又是怎么将自己送到山下求医的,她已经记不太清了。但愿他们没事吧……纪莫邀应该和他们一起的吧?如果他在的话,应该不会有问题。

        晨雾在朝阳中化散,街道逐渐喧闹起来。客店不远处的小巷里,传来了孩童嬉戏的声音。

        温枸橼想起三姐弟小时候一起玩耍的场景。爹娘都是文人,嫏嬛最像他们,葶苈从小也比较斯文,唯有自己生性好动。三姐弟很少和别人家的小孩玩耍,因为好像谁都比不上自家手足。她忍不住笑了——嫏嬛小时候就一副大管家的样子,什么事情都要指手划脚。葶苈最听二姐话,只有作为老大的自己总是唱反调,但到头来身为姐姐,还是要让着弟妹。

        小时候无忧无虑的日子,真好……

        巷子里传来了孩子们清脆的歌声:“水水清清,水澄澄。怎忘恨,楚君魂。水清清,水澄澄。怎忘恨,楚君魂……”

        其曲凄婉,催人泪下。但孩子们唱的语调却有些过分欢快了,仿佛只是习惯性地重复着一首不明就里的歌谣。

        温枸橼跟着小声唱了起来——“水清清,水澄澄。怎忘恨,楚君……”等等,楚君?楚澄!父亲为其立下神位的楚澄?

        她忍痛从床上爬起来,趴到窗边,低头见那群五六岁的小孩手拉着手一边转圈一边继续唱道:“水清清,水澄澄。怎忘恨,楚君魂……”

        每一次重复都在印证她的猜想——但楚澄为什么会出现在童谣里?

        龙卧溪说过,楚澄离开姜家堡后便定居涓州,最后亦葬身此地。

        想到这里,楼下的歌声戛然而止——孩子们被四处赶来的家人逐个牵走,方才还热热闹闹的巷角一下子鸦雀无声。

        温枸橼不敢怠慢,想也不想便披衣外出。

        她来到孩子们适才逗留的地方,但他们没有留下任何踪迹。温枸橼无奈叹息,自我安慰道:“算了吧,他们也未必知道这首童谣的源头。”失落地往回走,又见一个半老的裁缝从自家店里探出头来。她于是上前问道:“先生可是本地人?”

        那人伸出三根手指,“冯家老店,第三代了。”

        “甚好。”温枸橼一个箭步窜到店里,问:“楚澄这个名字,阁下听过吗?”

        裁缝一听到“楚澄”两个字,立即将房门合上,小声道:“姑娘不介意的话,我们屋里说话。”

        温枸橼跟着他进屋,可马上又不明白了,“等等,街上的小孩可以随口唱,但你们却不能当众谈论这个人?”

        裁缝连连摇头,“姑娘难道还不懂吗——童言无忌,谁会在意孩子嘴里唱出来的东西?但你是在认真问我,因此还是小心一些为好。”话毕,他请温枸橼坐下。“听姑娘口音不是本地人,为什么会想问楚先生的事情?”

        “楚澄是家父旧友,但,呃,我没有见过他……”温枸橼这才发现自己并没有一个体面的理由,只好现编,“家父时常提起他的大名,此番路经涓州,就想来了解一下。只是苦于不知他家在何处,又是否还有家人在世。”

        “那令尊都说了楚先生些什么?”

        温枸橼只好搬出龙卧溪告诉她的一切——“听说他曾服侍登河姜氏,但后来就搬到这里来了?我还知道,楚家在多年前被灭门?”

        裁缝缓缓点头,“经历过那件事的人,大都不敢谈及楚先生咯……”

        “愿闻其详。”

        “楚先生在涓州时间不算长,但名望甚高。他学识渊博,人又大度,从不见他发怒。楚夫人宅心仁厚,富态和气。一双儿女年纪虽小,也知书识礼、谦恭好学。先生平日教小孩识字念书,逢年过节又写字赠画、宴请街坊。登河山的事我不太清楚,但听人说,若不是因为楚家世代从文,先生可能已经位列星宿之一了。在我们眼里,他就是个圣人,谁会想到,他竟、竟会被……”

        温枸橼身子前倾,压着声音问道:“被谁?”

        裁缝合上眼,“一个秃顶。”

        又是秃顶?温枸橼不禁冒出一身冷汗——最近怎么老是跟秃头过不去?

        “看打扮,不像是中原人士,但我也不敢肯定。”

        “等等,你亲眼见过这个人?”温枸橼虽然清楚地记得摩云峰上的对手是个秃顶,但第一次交手的时候他还是有头发的。

        “远远见过,背着一口大刀。”裁缝含糊地比划着大刀的尺寸。

        那应该不是同一人——将她重伤的对手从来没有任何武器。

        “他一个人来到楚先生家门前,一刀劈开大门,径直就走了进去。我当时吓得不轻,赶快躲起来。过了一会,就见他目露凶光,浑身是血地离开。这一进一出,就要了楚先生一家八口的命。”冯裁缝叙述时,语气非常平静,全然没有事件本身那般惊心动魄的意味。

        温枸橼想了一会,又问:“没有下文了吗?”

        裁缝摇头,“我们哪里敢探问太多?但后来确实有不少人来吊唁楚先生,你刚说的登河姜氏,好像也有人来。但别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听起来像是典型的雇凶杀人——毫无瓜葛的凶手,干净利落的手法,不着痕迹,无法调查。想到这里,温枸橼站了起来,“不知楚先生故居是否还在?”

        “在的……不过已经多年无人涉足,里头不知是何光景。”

        “还请先生指路。”

        破败的样子,正如所有年久失修的空宅一样。

        曾经倍受敬爱的楚澈流,死后留下的宅院竟无人敢近,就连周边的房屋也都空置许久。多年前的血案,想必给附近的人留下不可磨灭的恐惧。

        一个秃顶的胡人……

        温枸橼开始在脑海里搜寻吻合这个描述的人选,无果。

        但楚澄听起来只是个与世无争的高士,谁要非杀他全家不可?而如此露骨的凶杀,今日竟成悬案,更加令人费解。

        她发现指尖上沾了厚厚一层灰尘,应该是开门的时候留下的。

        旁人眼中完美的家庭,如今只剩下无数裂痕、断木与烟灰……一切足以证明当年凶案发生的痕迹,都能尽收眼中。然而即便是如此败坏不堪的大宅,仍依稀能窥见屋主儒雅亲善的气质。穿过无尽狼藉后,温枸橼停在了书房前——正中的书案被劈成两段,当时躲在书桌下的可怜人应该也是一样的下场。

        想到这里,她短暂地合上双眼。

        重新睁眼时,目光立刻聚集到了墙正中的一幅画上。画的右下角被撕去,暴露的墙面上隐约有字。她忙上前“唰”地将画举起,赫然见一首诗藏在后方:叶满秋庭花入地,尘积典案故魂离。澈流断水声音灭,扑火飞蛾未有疲。

        这是父亲的字迹……

        画从温枸橼手中滑落。

        父亲来过?什么时候?楚澄约莫死于十一年前,爹娘失踪已近七年,这中间的几年里,爹爹出过几次远门,想必是来过此地吊唁。

        就在这时,不远处突然传来动静。凭借惯偷的敏锐直觉,温枸橼抽身上梁,藏在角落里,静静等待来人走近。

        真巧了,一间多年没人踏足的凶宅,一天之内竟然有两批访客。

        听脚步声,来的似乎还不止一人。

        温枸橼屏气凝神,见两个人来到书房门前:一个竟是宁孤生,而另一个则是……背着大刀的秃顶胡人。

        真是峰回路转。她暗暗惊叹。但这秃顶和将自己重伤的人肯定不是一人,这一点毋庸置疑。

        两人开始胡汉夹杂地说起话来,温枸橼不通胡语,只能远远地捡到一些穿插其中的汉语片段。

        “至少十年……变化不大……”这是宁孤生在说话。他说的是哪一种胡语不清楚,但似乎很是流利。

        “当年……拆掉……”现在是那个秃顶。

        “你哥舒鹫……谁敢……杀手……”

        又一猜想命中:这个人果然是个杀手,虽然哥舒鹫这个名字有些陌生。

        接下来的对话开始牵涉到一些对于温枸橼而言没那么陌生的名字——

        “钟究图……咏菱……姓叶的……纪莫邀……”

        然后便是哥舒鹫应允似地“嗯”了一声。

        纪莫邀?温枸橼心头一颤,随即就见到了哥舒鹫正面的样子:高鼻深目,光头虬髯,背负胡营刀,脚踩黑风靴。难道正是这个人亲手要了楚澄一家八口人命?他现在盯上了纪莫邀吗?宁孤生为什么会和他一起?宁孤生要他去杀纪莫邀?钟究图和姓叶的女人?是说叶芦芝吗?这几个人有什么关系来着?不对,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哥舒鹫下一个目的地是咏菱湖,而纪莫邀可能会出现在那里?那就意味着嫏嬛和葶苈也会在那里——糟了!

        宁孤生一语成谶,他今晚确实不会再见到温枸橼了。

        “那个,大师兄……”孙望庭小声问纪莫邀,“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纪莫邀冷冷道:“你要觉得有问题,就自己跟她说去。”他回头望了一眼在马车中相谈正欢的姜芍和温嫏嬛,“我怎么不觉得有问题?”

        孙望庭神色有些纠结,“她怎么说……也是外人吧。”

        “如果你担心之前的事情……首先,绑架一事已经告一段落,姜芍也不会再追究;其次,我们本来就是以外人的身份去咏菱湖,钟究图不会在乎多一个姜芍。外人的外人,不也还是外人吗?你专心赶马车吧。”

        “但登河山的少当家为什么会和我们这些江湖闲散之人走到一起?”

        纪莫邀笑道:“因为她和善亲民吧。”

        陆子都劝道:“我觉得是望庭杞人忧天了。姜芍是有度量的人,你要是不待见她,反倒显得小气了。”

        “你们怎么都护着外人啊……”

        “比起姜芍,”子都忍不住扭头看着郁郁不欢的葶苈,“葶苈似乎很没精神呢。”

        孙望庭道:“对啊,祝蕴红之前不是也在山上吗?他们有没有——”

        纪莫邀摇头,“吴迁一直关着那丫头,到我们走时都没放她出来。”

        孙望庭不禁感叹:“难怪葶苈形神涣散,原来是为情所困。”他又将目光投向远远走在前方的康檑单骑,“大师兄,觉不觉得康檑脾气特别古怪?”

        “觉得。”突然加入对话的,是从马车里爬出来的温嫏嬛。

        孙望庭连连点头,“果然不止我一个人这么觉得!我以前只知他对钟究图忠心耿耿,没想原来是这么嚣张的人。”

        “康檑一直都是这样子的。”背后传来姜芍的声音,“他与钟究图是布衣之交,是钟氏巨富最大的功臣,有些脾气也不奇怪。”

        孙望庭见是姜芍,脸立刻耷拉下来,道:“少当家,车子空间有限,还请你往里面让一下,别把我挤下去了。”

        姜芍像看傻子一样朝孙望庭后脑勺笑了一声,乖乖坐回去了。

        纪莫邀暗暗对嫏嬛说了句无声的“丢人”。

        嫏嬛忍着笑随姜芍一同钻回车里。

        陆子都则全然置身事外,依旧继续之前的话题——“总听说康檑与叶芦芝不和,倒是一点不意外。叶芦芝名声不好,钟究图却对她言听计从、鞍前马后。我若是康檑,也一定觉得她配不起这样的情意。”

        孙望庭又问:“康檑也年近不惑了,难道没有家眷吗?整天围着钟究图,有什么意思?”

        “克妻。”纪莫邀答道,“钟究图多年前曾为他做媒,谁知新娘婚礼次日就暴毙而亡。康檑从此推脱自己命中克妻,不宜再娶,因此至今以鳏夫的身份跟随钟究图左右。”

        孙望庭显然无法接受一个男人竟要背负如此不幸的命运。“注定孤独一世吗?”他吞了口唾沫,“难以想象!”

        陆子都打趣道:“那你可能要时常想象一下了。”

        “子都你以前说话没那么刻薄的!之前跟着大师兄这么久也不见你这样的,是不是四哥回来马上就把你教坏了?”

        大家一阵哄笑。

        “说起四哥……”一直沉默的葶苈终于出声了,“他会找到姑姑吗?”

        没人能给他答案。

        咏菱湖景致逐渐纳入眼帘,而同时出现的,还有湖上那艘无法忽略的庞然大物。

        孙望庭啧啧称奇——“不愧是有钱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开船去打仗……”

        究竟无度一众在咏菱湖上将有何奇遇,而温枸橼又能否及时阻止哥舒鹫?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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