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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七回如玉颜似海心


“太、太恐怖了……”祝蕴红听温葶苈说罢,立刻挽住吴迁的手臂,生怕有鬼随时跳出来将她摄走,“光天化日之下竟有如此怪事……不说了!”她打了个冷战。

        “我们回去吧。”葶苈余惊未定,决定打道回府。祝蕴红与吴迁紧随其后。

        三人回到靛衣门,恰逢正在四处寻找葶苈的嫏嬛。葶苈立刻扑到姐姐怀中,“二姐,我刚见到鬼了,阴森森地盯着我……好可怕。”

        嫏嬛心头一惊,不禁想起前夜那双同样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睛,但没言明。“没事,有二姐在。这里又这么多人,不怕、不怕。”

        例行的安慰并没令葶苈从恐惧中解脱。他将头埋在嫏嬛臂间,闭着眼,紧张地呼吸着。

        一个陌生的声音向他们移近——“世上本无鬼,唯有多心人。”

        众人朝那声音望去,见一个白袍蓝带的美少年信步走近。

        嫏嬛瞬间只觉双颊发烫。

        这少年,实在俊美得令她自惭形秽——两抹柳眉,一弯笑意,眨着一双似海深的大眼睛,生得跟个粉雕玉砌的人偶一般,却非中原手艺。

        他停在众人跟前,盈盈笑道:“我说得没错吧?”随后彬彬有礼地向葶苈摊开一只手,像是告知自己的陈述已经结束。

        嫏嬛背脊上窜过一丝凉意。

        她听过这个声音,也见过这个人——不——这双眼睛。那天夜里在琪花林与姑姑争执的声音、偷看自己的那双幽暗的眼睛,都是他。她因警觉而变得敏感,继而将葶苈抱得更紧,“敢问阁下是……”

        那人伸出一只手指,开始旋转额心垂下那一束倜傥的刘海,直到发束缠在指上,方露齿笑道:“在下安玉唯。不慎吓到了二位客人,在这里给你们赔礼。”

        嫏嬛看着他弯下腰去,庆幸自己不需要再直面那轻松的笑容……这笑容,如阳光般灿烂,又如月色般阴森,令人徒生刺骨寒意。

        尴尬而压抑的气氛最终被局外人祝蕴红打破:“你们靛衣门从前可闹过鬼?”

        安玉唯松开刘海——方才绕在指上的发束,现在柔韧地卷曲在他脸旁。“我们这里……生离一时有,死别从来无,又怎会有鬼魂流连此地?”

        “那葶苈见到的又是什么?”吴迁追问。

        安玉唯只是轻笑,不再答话。一言不发地从他们身边经过,消失在走廊的末端。

        祝蕴红替葶苈感到不平,“故弄玄虚,不说人话……”

        嫏嬛依然为自己的发现心惊不已。

        时至日中,宾客一波波到达。嫏嬛同为客人,倒是落得清闲,自己坐在屋里吃甜食。

        自早上就一直不见影的纪莫邀经过她门前。

        嫏嬛立刻截住他问:“葶苈手腕上的瘀伤是怎么回事?”

        纪莫邀笑了,“你不问他?”

        “子都都告诉我了。”

        “那你还问我作甚?”

        嫏嬛气不打一处来,“我警告过你的。”

        “想要有收获,多少要有些牺牲。他现在不是能跑能跳吗?别这么紧张。”

        嫏嬛瞪着对方,却发现他也满是好奇地瞪着自己。“你……在看什么?”她一天里第二次觉得脸上发烫。

        纪莫邀伸出手指在半空里晃了两下,然后突然指向她的脸,“你左边嘴角。”

        嫏嬛一摸——糟,沾了一粒芝麻在嘴边。她扭头把嘴擦干净,尴尬地踮了踮脚,随即将手边的碟子递了过去,“要尝一下吗?”

        “什么来的?”

        “祝蕴红在山下买来的,就是油炸的面团,上面撒了芝麻,脆脆的还挺好吃。”

        纪莫邀丢了一粒入口,饶有兴味地咀嚼起来。

        “不错吧?”

        纪莫邀答道:“我不喜欢甜食。”但顿了顿又补充道,“这味道,像是老四的手艺。”

        “老四?马四革?”

        纪莫邀点头,“在守丧期满之前,他可以出现在任何地方。”

        两人并肩站在门前,默默望向远处忙于迎客的靛衣门师徒。

        “我刚才见到安玉唯了。”

        纪莫邀没动,“然后呢?”

        “他在我们离开琪花林前夜来找过姑姑,两个人还起了争执,可我没听出来说了什么。你说……他会不会知道姑姑在哪里?”

        纪莫邀笑了出来,“不可能。他要知道师姐所在,是绝不会乖乖留在这里的。”

        “怎么说?”

        “你去过师姐的房间,里头是不是一尘不染,像依旧有人住一样?”

        “啊,是他在打扫。”

        “他可是能为师姐一晚上熟背离骚的家伙,执念不浅啊。”

        嫏嬛这才松了口气,“他这么神出鬼没地从远处盯着我们,可把我和葶苈都吓坏了。”

        “他也许是想探听师姐的去向。”

        嫏嬛更加不解,“我们要是知道的话,也不会这么老实地呆在这里。就算想问,他也不必做到这种份上。”

        纪莫邀摇头,“师姐向我们所有人隐瞒了去向,最难受的就是安玉唯。你们姐弟六年来一直妨碍他与师姐朝夕相处,因此心存敌意,绝非偶然。师姐让你们跟我们这群没心没肺的住一起,而不是投奔自家门户,想必也是为了回避安玉唯。”

        嫏嬛低叹,“你说得对。对姑姑的思念之情,我们只能算初尝,他却已历尽六载相思之苦。”

        得知这个世上除了自己和葶苈之外,还有另外一个人如此炽热而执着地敬爱杜仙仪,真是一种陌生又奇妙的感觉。

        “他还真是……”说到这里,嫏嬛的脸又忍不住红了,“真是长得太美了。”

        是夜大宴,靛衣门里人头涌动,将本已炎热的素装山烧了个热火朝天、喧闹非常。

        吴处道带着何求、何其两个跟班入座时,周围的人无不侧目而视,不敢忽略这庄重的莅临。祝蕴红和吴迁则眼神游离地跟在后面,面上更多的是尴尬。

        吴处道举杯向洪机敏敬酒,先是说了一番祝寿的客套话,又轻描淡写地为之前“教子”之事道了声对不住,最后还加重语气道:“姐夫有事在身,不能亲自来为洪掌门贺寿,是在是万分抱歉。倘若他在,想必有更多英雄豪杰列席。”

        “他这话,是觉得自己只能与一群乌合之众同坐,很失体面么?”嫏嬛干笑道,“就算要巴结自己的姐夫,也该对着本人奉承才对。喧宾夺主,丢人现眼。”

        坐在她身边的纪莫邀往嘴里放了一片薄荷叶,笑道:“说不定祝临雕是有意派他来的,赚几日耳根清净。”

        葶苈也忍不住怨道:“今早他打吴迁的时候,知命师兄气得脸都青了。我看得出他很想发火,出于礼貌才没这么做……在别人家门口打自己的儿子,简直匪夷所思。”

        议论不止,但寿宴好歹顺利地进行下来。未几,纪莫邀一声不吭地离席。嫏嬛见他绕过重重筵席,登上了横贯于正厅之上的飞廊。

        而就在台阶之侧,站着安玉唯。他一手卷着刘海,一手捧着酒杯,像是望着自己在笑。

        嫏嬛打了一个冷战。

        这份恐惧,现在感觉更加莫名其妙了。

        另一边厢,纪莫邀攀上台阶,在飞廊上见到了高知命,“你还真会忙里偷闲。”

        高知命让他坐下喝茶,“无妨,乐意敬酒的人多的是。我可没有结识所有人的野心。”他扶了一下眼罩,望着下方的宴池,轻叹道:“只是苦了师父——这满眼都是不想请的人啊……”

        “不想请就别请,就我们两家自己过,再叫上师叔,不就行了?”

        高知命无奈一笑,“你比我更清楚,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师父要是不请这些人来,这孤高自傲的名声一传出去,闲话就多了。”

        “都怪师伯名望高,你们又都好眉好貌、规规矩矩的,自然令人有所期望。不像我山里那老赌鬼,送钱也没人来。”

        高知命低头,不无唏嘘,“师父骨子里是个顽童,可却总要在外人面前摆出严肃正经的模样。真羡慕你们,与外界格格不入,却也难得逍遥自在。”他又望回惊雀山一众的酒席,问:“温小姐如今是山中唯一的女子,你就不怕一门男丁心生轻薄?”

        纪莫邀皱眉,“初时确实有些闲言碎语,我让师父直接把人扫地出门了事。温嫏嬛前些日子还给山里的水渠改道,现在接水比以前方便多了,大家都当她神一样供着,不敢造次。若真有人不知自控,我就亲手将他的色心掏出来喂狼,有什么可怕的?”

        高知命笑了,“你在这种事上,还是一贯的认真。”他为对方满上一杯茶,话锋一转,“可惜老四今年缺席。”

        “没事,等他回来,再找你们补上。”

        “你就别强人所难了,尽孝要紧。不过听说,他是最后一个见到师姐的人。”

        “听说?听谁说?”纪莫邀明知故问。

        高知命朝他使了一个眼色,“说曹操,曹操到。”

        两人一同望向长廊另一端,见安玉唯幽幽地飘了过来。

        “纪师兄可知四哥哥现在何处?”

        纪莫邀答道:“他再过个把月就回来了,你再等等。”

        “可我想立刻问他师姐的去向。”

        高知命劝道:“小安,你四师兄也不知道师姐在哪里啊。”

        “这是四哥哥亲口跟二师兄说的吗?”

        高知命轻叹,无力地望向纪莫邀求助,“你告诉他。”

        纪莫邀托起腮道:“我也不晓得老四如今身在何处。不过直到昨天为止,他还在山下游荡,你可以碰一下运气——要是找不到,可千万别怨我。而且我也觉得他不知道师姐的下落。”

        安玉唯又问高知命:“二师兄,我明日可以下山么?”

        “你也真是心急……”高知命不紧不慢地吞下一口茶,“也罢,去吧。只是别为难你四哥哥。”

        安玉唯连告辞都省去,匆匆离开了。

        高知命不无忧虑地望着他的背影,道:“我总担心他会行差踏错。”

        “你别杞人忧天。反倒是老四,表面放荡不羁,内里多愁善感。让小安去找他,你应替小安放心,我才该替老四忧心呢。”

        “你我都是做师兄的,心里又怎么不会牵挂?若是像孙迟行当年那样,做师兄做得风流快活、一呼百应,还不是做不长久?”高知命话毕,懒懒地笑了,“只是不想都这么多年了,小安还是和老四最亲啊。”

        “嘻嘻,老四可不高兴你这么说。”

        “怎么,他还惦记着那件事?”

        “何止是惦记,简直就是他人生最大污点。”

        “说起小安,有件事你们一定要知道。”宴席上,孙望庭绘声绘色地说了起来,“约莫四、五年前,师伯带着靛衣门的弟子,包括小安,来惊雀山玩。那时小安才多大?十三岁?对,他那时才十三岁,但已经是闻名遐迩的美少年,长得那是一个标致,眉清目秀的,跟个女孩子一样好看。那天因为大家很久没见面,四哥一时兴奋喝高了,突然捏住小安的脸,当场就吟了一首诗!”他还不忘揪着子都的脸作示范。“那首诗是怎么样来着——素妆难藏俏安郎,盼目如星柳眉长。玉颜似画徐公恨,一笑妒煞美娇娘。结果你猜怎么着?”他松开子都,忍着笑道:“小安狠狠地泼了四哥一脸酒!”

        葶苈瞪大眼,脑里艰难地将故事的主人公与驾车的马老四联系在一起。

        尽管格律混乱,但嫏嬛依然暗暗佩服马四革醉中的诗才。

        孙望庭消停些了,低下声音道:“四哥醒酒后听我们说回这件事,羞得那是一个无地自容!从此之后,他就很怕喝酒。”

        “我记得他那时还红着脸趴在地上,大半天都起不来。”陆子都补充道。

        “对啊,对啊,”孙望庭兴奋得拍起了桌子,“如果我们又在他面前提起,他肯定还会脸红到耳根,然后大喊——‘丢死人了!’”

        马四革好奇自己为什么一晚上连着打了这么多次喷嚏。只能说不会是因为什么好事。

        酒过三巡,一群人到中年的武林壮汉簇拥到吴处道周围,借着酒劲谈起了家国大事。

        “跟你说,”其中一个说得手舞足蹈,“这个我和祝掌门还亲口提过——同生会,终究还是要迁回南方来的。”

        “就是、就是!”另一人附和道,“我管你学了多少年汉话,不是汉人就不是汉人。只有南方,才是真正的汉人地方。你们涂州算好了!我们时常要出入长安、洛阳,那都不像是中原城市了!何必留在这种被外邦人占据的地方受气?”

        吴处道也不发表意见,只是微微笑着。

        这时又有另一人来发表高见:“我倒是觉得,你们留在涂州挺好。北方也不全是胡人,只要是长城以南,不还是我们汉人故土吗?”

        最初那个手舞足蹈的人插嘴道:“可你怎么不想想,过去这好几百年里,有多少外族人染指过这些地方?风俗语言早就不同了。有几个人能做到涂州那样,胡人不进,胡语不兴?所谓‘胡不入涂’,那都是同生会的功劳。”

        “不是,就算是胡人,不也有大刀阔斧地移风易俗吗?好多姓氏也都改了。而且现在会说汉话的胡人多了去,我们在场的不也有很多在北地开宗立派的豪杰?只要有本事,在哪里过不了活?”

        手舞足蹈的人也不再争执,直接转向吴处道说:“吴总领,你可千万别听他的。祝掌门既然只要汉人子弟,那长远来看,肯定还是要在南方扎根的。北方太杂,这混来混去的,早就没有纯正的汉人了!”

        席间又有一人喊道:“胡说什么呢?我就是来自北方的汉人,我祖上都是汉人!”

        又听得有人说:“南方难道就没有异族了么?真是孤陋寡闻!”

        一群人你来我往、争持不下,虽然说得事事生死攸关,大家倒也坚守君子之礼,没有激动到动起手来。

        纪莫邀经过酒席,听他们议论得不可开交,似乎嫌场面还不够热闹,便当庭吹了声口哨——声杀天王像箭一样从外头飞了进来,连连叫道:“长命百岁!长命百岁!”

        纪莫邀笑道:“尽是些陈词滥调,要我教你些新词吗?”

        坐在吴处道身边的何求醉得面红耳赤,一见声杀天王在眼前飞过,就喷着酒气叫道:“哪来的乌鸦?”

        纪莫邀和声杀天王一听,眼神都变了。最先发火的当然是被误认为乌鸦的声杀天王。只见它“嗖”一声掠过宴会上空,飞鹰扑兔一般将何求的头巾撩走。

        何求顿感头上一阵凉意,气冲冲从座上跳起,一手摆在脑壳上,另一手则朝四周挥舞,“谁拿了我的头巾?”

        “爷爷拿了!”声杀天王在他头顶上盘旋,“爷爷拿了!”

        何求朝声杀天王的方向撞出去,碰歪了不少坐席食案。他眼界里隐约有一团黑色——应该就是那臭鸟和自己的头巾了——于是伸手向上一跃。

        声杀天王见状,也顺势向上飞;何求扑空回落地上,它也一起降低。如此周而复始,声杀天王一直盘旋都在何求头顶上,何求则像傻子一样不停乱跳。

        吴处道脸都气红了。祝蕴红和吴迁则在座上偷笑。

        作为主人的纪莫邀见状,不得不上前制止。

        嫏嬛见他嘴角微抬,忙拍拍葶苈肩膀,道:“你看你大师兄,又妖气侧漏了……”

        “诸位莫急,让我来教训教训这畜生!”纪莫邀不知从哪里摸出他的弹弓,瞄准了声杀天王。“砰”一声,石子从纪莫邀手中释放,穿越半个大厅,“叭”地打在何求挥舞在空中的手掌上。

        何求一声惨叫,四脚朝天摔倒在地。

        “哎呀……”纪莫邀假惺惺地眯起眼,“打歪了,真是对不住。”

        嫏嬛低声道:“应该没人会信你是无心的……”

        纪莫邀坐回原位,笑道:“你怎么知道别人不信?”

        “你的弹弓从不打鸟,又何况是声杀天王?”嫏嬛环顾四周,见有人皱眉,有人窃笑,也有人一脸无所谓。

        吴处道强忍怒火,唤还算清醒的何其将他不争气的兄弟拖出去,宴会才逐渐恢复正常。唯一的变化,就是吴处道威风不再。余下的时间里,他都绷紧着脸,一言不发,就像所有人都厚颜无耻地欠他钱没还一样。

        祝蕴红和吴迁懒理这许多,随后又将葶苈叫出去玩耍了。

        过了一阵,高知命来向无度门一席敬酒。期间对纪莫邀耳语:“你别看师父一脸肃穆,其实他心里不知有多高兴你能为他解气。”

        纪莫邀坏笑,“不用谢了。”

        “做主人家就是压抑,我今天早上也是敢怒不敢言。你倒好,让声杀天王做了坏人。”

        “我会补偿那只臭鸟的,你就别操这个心了。”

        两人会心一笑。

        次日,一行人带着欢饮之后的倦意,离开了素装山。

        祝蕴红和吴迁都依依不舍,可分别在所难免。

        “葶苈,”吴迁叮嘱道,“一定要来涂州找我们!”

        “我和表哥也会择机去惊雀山看你!”

        葶苈傻了,“惊雀山就不必了吧……”他挠挠后脑,偷偷瞄了一眼正在备马的纪莫邀,“大师兄也不知答不答应。”

        三人一起看着孙望庭与陆子都合力将大醉未醒的吕尚休抬上马。

        “不论如何,我们都要再见面!”祝蕴红扯着葶苈的衣袖,“一定要来找我啊。”

        “一定!”葶苈点头道。

        回到惊雀山时,已是黄昏。

        一脚刚踏进正门,就见几个留守的弟子匆匆来报——“大师兄,昨夜像是来贼了。”

        纪莫邀立即跟着他们前行,“哪里的什么东西被偷了?”

        “有没有丢东西就真不知道,但今早打扫时,见大师兄你的房间洞开,抽屉也有被翻过的痕迹。至于别的房间,则都好好锁着。”

        纪莫邀示意旁人不要再跟随,随后急步赶到房中,果然抽屉和角落处被人翻查过。但更重要的是,他在自己门前见到一片已经风干的枸橼,而不远处还有一片。

        “这个女人在玩什么把戏?”他顺着枸橼片掉落的位置,推断人应该是向后山,也就是孙迟行面壁之地而去。

        他合上房门,朝着那个方向一路奔去。这不去还好,越往前就越觉得不对劲。途经后园时,他分明觉得自己看到了两个人扭打的痕迹,挂满纸环的大榕树下还有斑驳血迹。他穿过大树后的乱石坡,一路来到孙迟行旧居门前,竟听到里头有动静,隐约还能闻到枸橼的香气——应该是她没错。纪莫邀小心推开半闭的木门,果见温枸橼气若游丝地蜷在角落。

        “出什么事了?”他拉上门,“是谁?”

        温枸橼睁开眼,无力地望着他,反问:“你们昨天怎么不在山里?”

        “师伯寿宴,我们都在素装山。”纪莫邀匆匆舀了一碗水,递到温枸橼面前,“倒是你,怎么又来了?”

        “做贼的因为抓贼而被打出内伤,因果报应啊……”温枸橼一饮而尽,“我就是个蠢材,乖乖跟着那条老泥鳅不就好了?为什么偏偏忍不住,想来看一眼嫏嬛和葶苈……”

        纪莫邀坐了下来,“你蠢不蠢是一回事,是谁把你打成这样的?”

        温枸橼的眼神陷入空洞,“我不知道。我找遍四周都不见嫏嬛和葶苈,本来就要打道回府的时候,见一个人鬼鬼祟祟地进了一个房间,在里头翻箱倒柜。我不是欠你人情吗?不好意思袖手旁观,就上去看个究竟。不料他……”她松开捂住额角的手,露出一片紫青色的瘀伤。“他出手好快,我根本不是他对手。我见打不过,当然走为上计。谁知他一路追来,就在我从后园冲下斜坡之时,往我背上拍了一掌——疼得我几乎是滚下来的。我在这里坐一天了,还没缓过劲来。”

        “你在这里坐一辈子也不是办法,我送你下山。”

        “别,你叫老泥鳅在山下跟我会合就好。你知道他在哪里落脚。”温枸橼艰难起身,“我自己能走,你就别跟上来了……留在惊雀山,看好嫏嬛和葶苈。”

        “可曾看清那人的相貌?”

        温枸橼摇头。

        “你小心点,可别因为衣冠不整被官差抓了。师叔可不会从官衙里救你出来。”

        温枸橼自嘲似地“哼”了一声,“行了,算我又欠你一个人情吧。”她迈出几步,又慌忙回头,一手抓住纪莫邀,恳求道:“我知道我说这种话很不负责任,但既然有如此高手盯上无度门,无论目的为何,我都不希望嫏嬛和葶苈被牵连其中。我求求你,一定要好好保护他们,可以吗?”

        纪莫邀点头,“你也不要在和他们重逢之前死掉。”

        温枸橼苦涩地转过头去,踉踉跄跄下了山。

        纪莫邀送走温枸橼后启程返回,却见嫏嬛坐在自己房前。

        “在你的门前捡到些干瘪的枸橼片。”嫏嬛面无表情地拾起一片,在掌中掂玩着。

        纪莫邀坐到她身边,道:“有时起风,是会吹一些过来。”

        “不是,有什么风能把这么大的果子切成薄片?你胡说八道,也要有个限度……”她的声音低了下去,“是不是和我姐姐有关?你可曾见过她?”

        纪莫邀见她思维跳得这样快,料想此事不能再瞒,便答道:“她确实来过,不过已经走了。”

        “她真的还活着!”嫏嬛激动得浑身发抖,“我原来不是在做梦……那、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和葶苈?”

        纪莫邀忙答道:“这不是我的决定!”他顿了顿,又摆手示意嫏嬛起来,“这是你姐姐的请求。”

        嫏嬛眼泛泪花,“她请求你向我们隐瞒?”

        “她有她的难处,你们重逢之时便知。”

        “重逢又在何时?”

        “随我来。”

        嫏嬛一言不发地紧跟了上去。

        纪莫邀带她来到吕尚休房前,门也不敲就径直走了进去。老头子还借着酒意酣睡着,纪莫邀也不看他,拉开地窖的入口,小声道:“跟我下来。”

        两人一前一后下到凉飕飕的地窖里。

        纪莫邀顺手拎起银鳖锁,道:“她第一次来时,把这东西偷走了。我追上她,告诉她你们两姐弟在这里,她就把银鳖锁还给我了。”

        嫏嬛听得云里雾里,“可你没见过她,怎么知道她是我们姐姐?她又为什么要偷东西?”

        “我听说过她姓温,又觉得她面口跟你们有些相像,有所猜想而已,没想到猜中了。至于为什么要偷东西……要等她自己跟你解释,也是她求我先不要将行踪相告。她想找到合适的时机,再亲自跟你们一一讲清。总之,她如今与我师叔一道,你们不必担心。”

        一滴泪从嫏嬛眼中滑落,“一姐一定受了很多苦,才会有这般难言之隐……那她此次前来,又是为何?”

        “她无法自控,想在远行前偷偷见你们一面,不料选错时机,扑了个空。就是这样。”

        “她好傻……明明就只差一天。”

        与此同时,纪莫邀翻开了好几个抽屉,最终取出一个木盒。“先不说这个,有样东西想给你。”

        嫏嬛更疑惑了,“这里头是什么?”

        “不是什么神兵利器,”纪莫邀打开盒子,“只是一把普通的匕首而已。”

        嫏嬛凝视躺在盒中的冰刃,问:“为何赠我匕首?”

        “人间多险。我答应过师姐,也答应过你姐姐,要尽我所能保你们姐弟平安。葶苈从这里带走了一条截发钩,你也应该有保护自己的器物才对。匕首虽朴素无奇,但胜在便利。你以后时刻将之佩戴在身,千万不要轻易卸下。”

        嫏嬛握着匕首的鞘套,叹道:“我并非未被给予机会。姑姑曾建议我习武,被我拒绝了……试想如果只有懂得伤害之道的人才配生存,这世道也未免太可悲。那难道不是蛮荒世界的法则吗?我还天真地以为,自己不需为没有这一技之长而担忧……”

        “我们已经告别了蛮荒,可现世依然存在会毫不犹豫地伤害你的人。我们一定会竭尽所能,让这把匕首无用武之地。但万一需要保护自己时,你至少不会束手无策。”

        嫏嬛将匕首从鞘中拔出,“此物可有名号?”

        纪莫邀摇头,“真的只是一把普通的匕首而已,让你失望了。”

        “无名刃,我以后就这样叫它了。”话毕,她将匕首抬到齐眉处。

        “在必要时,请不要犹豫地刺向你的敌人。”

        “包括你吗?”

        “包括我。”纪莫邀答道,“只要你觉得自己处于危险之中,对手的身份就不该成为你迟疑的理由。”

        “我不会迟疑的。在我们一家团聚之前,我会让自己和葶苈都好好的。”嫏嬛将匕首佩在腰间,“多谢了。”她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纪莫邀问:“你也是左撇子?”

        “生下来时是的……不过左手拿筷子,饮宴时可能会撞到身边的人,爹娘就让我练回右手。现在写字也是用右手,但骨子里还是惯用左手,就是字迹完全不同而已。”

        纪莫邀合上盒子,“左右开弓是优势。我右手晓得的事,左手也都晓得;但左手晓得的事,右手大多一窍不通。”

        “其实只要多加练习,右手也未尝派不上用场。”

        两人争论着左右手的问题,离开了地窖。

        次日,温枸橼一醒来,就见龙卧溪倒在窗边书案上,正熟睡。

        她记不起前一晚是怎么回来的了。

        似乎是下山走到某处,这条老泥鳅就出现了,然后是抱着还是背着她回来的……已经完全没有印象。

        背上的伤仍隐隐作痛,她艰难地从被单下钻出来,小心翼翼解开衣裳。

        阳光透过窗缝照在温枸橼暴露的背脊上,令她略暗的肌肤呈现出一抹铜色,又像蜜糖一样泛着光。她好奇自己背上有没有淤青,便伸手去摸,就在这时,后方一阵动静——他醒了!

        温枸橼的身子瞬间僵硬。一想到两只眼球盯着自己光溜溜的背脊,尾龙骨上就升起一阵凉意。可此时此刻,她却没有匆忙用衣物蔽体,只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龙卧溪睁开眼,见她光着上身像木雕一样立在面前,肩上躺着晨光。

        这是何等迷人的光泽,在这本应清醒的早晨,再次催人入梦乡。

        温枸橼听背后又没了声音,扭过头来喝道:“怎么色迷迷地瞪着我?”

        龙卧溪尴尬地咳了一声,匆忙转过身去,道:“你倒好,一声不吭就不见了人,我还以为你反悔了。”

        “我没知会你,是我不好,”温枸橼终于披上衣服,“你如果因此不再相信我,我也没话说。”

        龙卧溪笑了,“别多心,我知道你思亲心切。我不会惩罚人之常情,但你的伤……”

        “别问我,我真不知道那个人是谁。”温枸橼穿好衣服坐了下来,“我都要担心死了,万一那人对嫏嬛和葶苈动手怎么办?就算再怎么对纪莫邀千叮万嘱,心里还是放不下……老泥鳅,我们赶快去偷兰锋剑吧。我都要等不及了,你还在等什么?”

        “二位义兄和各位世侄都是靠得住的人,你就宽心罢。至于兰锋剑……首先,祝临雕绝非等闲之辈,同生会立业不过二三十年光景,但门生人数在中原已是首屈一指,名声斐然。其掌门府上的至宝,难道会藏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吗?不过,我也要谢谢你——我已经很久没有如此强烈地想将一件宝物偷到手的欲望了。然而经验不能决定一切,我希望能有万全准备。”

        “别尽说些没用的!祝家大宅的地形已有图纸,就连守卫轮换的班次我们也了如指掌。只要找到合适的时机,定能一举得手。你还在磨蹭什么?选好了日子,我们就出发啊!”

        龙卧溪望着她热切的双眼,深深呼吸,答道:“就在这一天,如何?”他随即将翻开的黄历递到温枸橼手中。

        “上元节?”

        “没错,祝临雕每年都会在家中设赏灯大会,大宴亲朋,家里热闹得很。到时,我们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这稀世珍宝袋入囊中!”

        “你磨蹭了这么久,就是为了撞上他家里人最多的日子?”

        “那当然了!”龙卧溪眼里冒光,“我可不满足于只有寥寥几人做观众。要偷,就在一屋的亲朋戚友面前偷,在满园的武林高手眼皮底下偷……够不够刺激?反正我已经热血沸腾了。”

        嫏嬛与葶苈在惊雀山的第一个新年,在投壶中度过。

        那时门外弟子都已回家过年,剩下一老五小在天寒地冻中自在度日。

        孙望庭在正厅铺开地毯,反复确认边边角角都已完全按平,方肯罢休。“上次就是因为中间拱了一点起来,壶口一歪,我就输给师父了……明明可以连胜的。”

        陆子都笑道:“那让你不要铺地毯这么多此一举,你怎么又不许?”

        “啧,这你就不懂了。铺开地毯,就能看到哪里是在游戏,哪里又是看客的坐席。照你的意思,下棋也可以直接在地上画格子下啊。但那种感觉,怎么能跟在棋盘上下相比呢?我这些日子可有认认真真地练功,绝不能在游戏上敷衍苟且!”

        两姐弟来到厅里时,一切已经准备停当,就准备开局了。

        “咦,师父不来玩吗?”葶苈问。

        陆子都答道:“我刚去叫了,好像还没醒。”

        嫏嬛又问:“不叫上你们大师兄吗?”

        孙望庭连连摇头,“不行,投壶是绝对不能参大师兄玩的。大师兄一来,这游戏就没意思了。”

        陆子都在一旁补充道:“大师兄若是来了,我们根本毫无胜算。”

        “这么神奇……”葶苈话都还没说完,一回头就见纪莫邀迎面走来,当场吓了一个激灵。

        纪莫邀倒是不咸不淡地问了一句:“喊我来司射,是能够开局了吗?”

        四人于是抽签定下顺序,只余纪莫邀在一旁记分。投箭的精神亢奋,观战的静饮茶汤,声杀天王呐喊助阵,披毫地藏奔走拾箭,惬意又快活。

        在木荷镇时,三姐弟常见父母与宾客投壶为乐,但因年幼而未曾同游。嫏嬛试过仿造一套小的器具给姐弟几个用,后来又因为有了别的兴致而不了了之。

        “漂亮!”

        葶苈投中决胜一箭,众人拍手叫好。

        “只是运气好而已……”葶苈从毯子上退下来,回到嫏嬛身边,又感慨道:“如果一姐在就好了,还有你置办的那一套壶与箭,后来是不是烧掉了?”

        嫏嬛心头一颤,“是烧了,不过我那时没做完就半途而废,不想你还记得……”

        葶苈叹息道:“也不知一姐在执拗什么……既然知道我们在这里,见一面就有那么难吗?”

        嫏嬛温柔地揉了揉弟弟的后脑,“没事,她平安无事就好,我也算放下心头大石。”

        “就是。”孙望庭听到两人议论,安慰道,“起码知道她还念着你们……”弦外之音昭然若揭。

        “望庭哥……”

        “其实我也没有多想他。”孙望庭索性将箭丢在一旁,一屁股坐到毯子上,“我最初听说有人夜里来偷东西,虽然说出来难为情,但多少有些希望是我哥……起码知道个下落吧?但师伯的寿宴上来了那么多人,都不曾提及他的去向,就连一点捕风捉影的消息都没有,恐怕一时半会还真的找不到。”

        陆子都道:“迟早会找到的,别担心。”

        姐弟俩上前坐在孙望庭身侧。嫏嬛问:“你若不想答也罢,只是他对你如此刻薄,你为何还……”

        孙望庭大笑着将两臂折在脑后,“无妨、无妨。我知道你们在好奇什么,我也问过自己,这样下去到底值不值得。但无论如何,他是我亲哥哥这件事,不由得我去挑剔选择。”

        究竟孙望庭与亲兄有何羁绊,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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