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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六回红衣客木面神


那少年言之凿凿,丝毫不知自己大错特错。

        温葶苈不禁为他捏一把汗:要是惹恼了大师兄,后果不堪设想……

        孙望庭却没有为自己辩护的意思,反倒开始摩拳擦掌,“要来真的了,不是?你孙爷爷平生最喜欢欺负小孩子了!”

        纪莫邀见状,立刻将三股叉横在他面前,喝止道:“别多管闲事,轮不到你上。”

        陆子都不懂了,小声问:“大师兄,不跟他解释一下吗?”

        “解释什么?”纪莫邀反问,“他能将事实曲解至此,解释也是枉然。不如将错就错。”话毕,他冷不丁地从后面拎起葶苈,将他推向前方,“你行你的道,可我们也不想被诟病以多欺少。这个臭黄毛与你年龄相仿,和他单挑就行了。他要是输了,我们就跟你去向那老汉和女子磕头认罪,随你想我们怎么样都没问题。可他若是赢了,你就给我马上消失,别挡着爷爷们发财。如何?”

        葶苈回头,支吾道:“大师兄,我……”

        “嘿嘿,死都要给我赢啊!快下马!”

        葶苈冷汗连连地下了马,心乱如麻。

        这个人单枪匹马都敢拦我们四个人的路,武功怎么可能差?我一个初学者,又怎敌得过他的缨枪?对了,我的钩——

        他往腰间一摸,才想起早上把钩子交给了师父保管,出发后还没想起来要回。

        这次真是糟了……

        见葶苈两手空空、不知所措,那少年倒也率真,立刻将青茸枪丢到一旁,“我不欺负你。一切就照贼头说的,我与你赤手空拳决一胜负!”

        葶苈更慌了——没有截发钩,他原本那点微弱的胜算也荡然无存。

        “别被他打到就行。”纪莫邀在马上提醒道,“在他碰到你之前避开。”

        葶苈几乎分不清这是纪莫邀在和他说话,还是他内心在自言自语。

        一记拳头从正面飞进视线,葶苈立刻弯腰往下一缩,再乘机用手肘去撞出拳的那只手臂。少年为避开葶苈,微微向后退了半步,随即两膝一弯,一脚往葶苈下身一扫。葶苈“哇”一声跳起,一个侧身闪到少年背后。少年猛地转身,就见葶苈一拳挥过来。他脑袋一晃躲开,一掌接住了葶苈的左拳。

        好大的力气!

        葶苈还未回过神来,左手腕已被紧紧扣住。眼见对方要去制服右臂,他竟将自由的右臂摆在了被牵制的左臂上。

        少年见葶苈自投罗网,立即伸手来抓,却发现手及之处已经空空如也。随即,竟见葶苈的右手掌从上方劈了下来……

        “这小子开始晓得些门路,还知道声东击西。”纪莫邀满意地笑了,“力道不足不要紧,只要能及时闪避、抢占先机,要赢也不是不可能。”

        孙望庭不禁汗颜,“我可什么都还没看清呢……”

        少年万万想不到,葶苈趁自己注意力被打乱的间隙,已经改变了手部的动作。如此出其不意地被他劈了一记,对葶苈的钳制也松了下来,整个人摔倒在地。

        葶苈吓傻了:刚才那一招纵使突然,就凭自己这点气力,根本不可能这么轻易将他打倒……

        “我输了!”少年爽快地站了起来,凑到葶苈耳边说:“看你拳脚生涩,应该不是跟了他们很久吧?你是被逼的吗?是因为那个带头的家伙欺负你吗?”不等葶苈回话,他又继续道:“你有天赋,是个可塑之才,和这群人混在一起实在太作践自己。这次我故意认输,他们就不会怪罪你了。就当欠我一个人情——答应我,往后找个正经门派拜师,好好习武吧!”说完,他捡起地上的青茸枪,风一般跑得无影无踪。

        葶苈连插嘴纠正一下都来不及。一回头,又迎头对上纪莫邀的三股叉——

        “你以为我看不出他故意输给你吗?”

        葶苈哭笑不得地摆摆手,答道:“他还和我说了一些很奇怪的话。”他将少年原话复述。

        纪莫邀皱眉远眺,嘀咕道:“原来这世上真有这么单纯的人……”

        未多时,一行人在路边的酒肆会合。大家都为方才的奇遇笑成一团。

        嫏嬛感叹道:“只能说有你纪莫邀在,谁都会觉得你们刚刚干过坏事。”

        纪莫邀并不介意这番调侃,反倒像在想些什么,“看那小子的打扮,倒也不像是来自普通人家。”

        “同感,”和少年有过近距离接触的葶苈插嘴道,“他的衣裳不是一般货色,缨枪做工也很精细。”

        吕尚休呷了口酒,道:“会不会也是宴上的客人呢?”

        “有这个可能。”纪莫邀咬咬牙,“不过这人……真是纯良得有些可恨。”

        嫏嬛打趣道:“也只有你,会将纯良视作缺点。”

        正说着,路上突然下来三个彪形大汉,风风火火地进了酒馆,胡乱踩在众人席上也没停下来赔礼。

        “真粗鲁……”嫏嬛怨道。

        孙望庭伸长脖子往里头看,道:“三个脸色都阴沉沉的,也不知为何事犯愁。”

        纪莫邀平淡地说:“不外乎那几样——女人私奔、子非亲生、赌钱赔本……”

        “好了,徒儿们,”吕尚休敲了敲桌面,“别人的事少管,我们还要赶路。再晚,就只能赶上你们师伯的七十一岁大寿了。”

        两姐弟以为,素装山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常年积雪、寒妆素裹。却怎也想不到,素装山在隆冬时节依然烈日当空,枝繁叶茂。还在疑惑此山到底因何得名,就见两个白袍蓝带的人徐徐走近。

        再次见到这身熟悉的打扮,姐弟俩不仅觉得自己置身蒸笼之中,更觉得白衣人有如笼内无助的包点,正被缓缓蒸熟。

        走在前面的白衣人右眼戴着一枚深蓝色的眼罩,上面绣着一只凤凰的侧影。他步履斯文、风度翩翩,迎上来道:“师叔大驾光临,知命有失远迎。”

        匆匆跟在他后面的人,正是欧阳晟。

        吕尚休回礼道:“哪里,要你们久等,才是我们过意不去。”他走出两步,突然又停下,将葶苈牵过来,介绍道:“这便是温言睿先生的公子葶苈,刚刚做了我的徒弟。”他又指向嫏嬛,“那便是温家的二小姐嫏嬛。”

        独眼人礼貌地笑道:“二位远道而来,幸甚至哉。在下靛衣门高知命。”

        吕尚休小声对葶苈说:“知命是你师伯的二徒弟,你要叫他师兄啊。”

        葶苈如梦方醒,“见过高师兄。”说完又行了一个礼,“见过欧阳师兄。”

        欧阳晟依然像桩木头一样站在高知命身侧,没有出声。

        众人寒暄一番,便有说有笑地往山上出发。

        高知命道:“今年你们来得最早,还能在我们这里清净清净。”

        “都请了些什么人?”纪莫邀边嚼着薄荷叶边问。

        高知命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你到时就知。”

        “你只有一只眼睛,就别跑上跑下了。到时一个不小心滚下山,那就真是贻笑大方。”

        高知命冷笑,“阿晟就是我的右眼,不劳小郎君操心。”

        嫏嬛跟在后面,总觉得自己走快一步,就会一脸撞上两人交谈时生成的隐形屏障。他们的对话无甚出奇,但率直的字句背后,仿佛又暗含着千万次交流,而旁人则被完全隔绝在外。

        也不知是巧合还是故意,吕尚休指着二人背影问她:“你听过‘东临三眼蛟,西遇独目高’这个说法吗?”

        “没有……”嫏嬛依旧注目前方,“不过三眼魔蛟这么夸张的外号,倒是再适合纪莫邀不过了。”

        吕尚休笑了,“独目鬼凤高知命,也丝毫不逊色啊。”

        嫏嬛没有评价,隐隐怀疑这些绰号是由同一个好事者所作。

        葶苈也终于可以认真观察传说中的欧阳晟——而越是看,就越是觉得自己孱弱渺小。一路上,欧阳晟一声不吭,像是因为太专注于走路而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大家都习以为常,而葶苈也没勇气搭话。

        来到靛衣门正堂,高知命安排众人坐下。“各位稍等,我这就去唤师父来。”他转向欧阳晟,“阿晟,好生招呼师叔。”

        欧阳晟用毫无起伏的语调对众人说了一句“请坐”,便再也没说别的话。那令人胆寒的眼神已经令葶苈无法直视,而这番寡言冷色,则更加助长了少年内心虚构出来的紧张气氛。

        就在大家无所事事时,一个高大的白发老翁大步流星地走了出来。他额头上的皱纹叠成波状,下颚飘飞着像在卖弄沧桑感的白胡须。深深的眼窝和双目间紧凑的纹路,令他看起来终日愁眉紧锁。紧闭的嘴,更让世间一切喧嚣都哑于其威严。

        葶苈小心翼翼地吞了一口唾沫——不愧是靛衣掌门洪机敏。他顿时觉得全身肌肉绷紧,脚板底也开始抽筋。

        谁知纪莫邀一见他,便肆无忌惮地唤了一声:“别来无恙,小敏。”

        肃穆的气氛瞬间土崩瓦解,连渣滓都不剩。

        吕尚休吓得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忙上前贺道:“兄长大寿,愚弟来晚了。”

        似乎为了在荒谬的情景下不失基本的风度,洪机敏依旧用力皱着眉,低头对吕尚休耳语道:“贤弟,今年怎么倾巢而出了?”

        吕尚休阴阴笑道:“兄长莫怪,不如我们到里头说去,让年轻人自己交际。”

        两人二话不说,双双退到里屋去了。

        做师父的一消失,留在厅里的徒弟们都忍不住笑到捧腹——当然,除了欧阳晟。

        孙望庭笑得尤其用力,“哈哈,大师兄你好过分!你有没有看到师伯强颜正经的表情?哈哈哈……”

        高知命也止不住摇头笑道:“真没想到,同一个玩笑开了十年,也依旧新鲜。”

        就连嫏嬛也顾不上仪态,掩着嘴道:“你们真是……目无尊长。”

        “说起来,”高知命忽然起身,“不知温小姐与温公子有没有兴趣随我来一趟?”随后,他带着两人一路走到靛衣门内院,最后推开一扇檀香木门。“二位请进。”

        嫏嬛慌张又兴奋,“这就是姑姑的居所……”

        “已有六年未归。”

        嫏嬛惆怅地低头,问:“你可知她现在何处?过得可好?”

        高知命摇头,“我只知她将你们送去惊雀山。可她没有回这里,也未跟我们交待此后的去向。”

        “可她为什么……难道真的是孤身一人去救我爹娘了?”

        “不晓得。”高知命走到杜仙仪的梳妆台边,用手指点了两下一尘不染的桌面,“师姐习惯将所有事都收在心里。”

        嫏嬛站到镜前,眉心敏感地跳动了一下,仿佛镜中的倒影突然变成了故人的容颜。“也难为你们,六年多来还一直保持这个房间的整洁。”

        高知命苦笑,“打扫这个房间的人,并不是我。”话毕,他踏出房门,“我还是带你们到客房歇息吧。今晚只有你们一行留宿,已经收拾好地方了。”

        “有劳高……”嫏嬛卡在了称呼上。按道理,她不应跟葶苈一样叫“师兄”,可叫“公子”,又莫名地有些生分。

        高知命立刻领会她的难处,道:“叫我知命就好。”

        是夜无事,在客房中安顿好后,嫏嬛正准备合门就寝,竟突然见一个白袍人立在走廊末端,正远远望向自己。

        她吓得立刻关上了门。

        在那一个瞬间,她甚至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怕。只有回到屋里时,她才心惊肉跳地回忆起对方的眼神——那双眼睛大于常人,内里流光无限,仿佛能幻化出秋风中凄鸣之寒鸦,子夜时低吟之苍狼,枯木旁流连之孤魂,惨惨然而不知其意。

        那人为什么注视着自己?抑或是注视着住在自己隔壁的葶苈?她记不住对方的相貌和身材,仿佛除了眼睛之外,一切都隐于无形。只有那双眼睛,在长久地注视着她。

        她甚至怀疑那人根本不存在,只是自己患得患失的臆想。

        生怕那双眼睛会出现在梦里,嫏嬛在书案上点起了一支蜡烛,方敢去睡。

        葶苈幸运些,并没有像嫏嬛那样被一双陌生的眼睛吓到夜不能寐。可他也好不到哪里去。皆因素装山夜里依旧炎热,山中的蚊子一刻也不肯放松,在黑夜里扰得他心烦意乱。葶苈好奇声杀天王是否捕食蚊子,心想何不让它带来坐镇房中。不过转念一想,就算声杀天王真能灭蚊,也会优先照顾师父和几位师兄,自己恐怕要排在队尾。

        暗暗骂着烦人的蚊虫,葶苈披上外衣,决定到月下走走。也许在太阴星君注视下,蚊子们会规矩些。奏不奏效倒不重要,反正葶苈是横了心要走上两圈才罢休。

        他一手按在冰冷的墙壁上,沿着靛衣门的边缘漫步。他想起白天里那个替天行道的少年,头脑又有些热:我的花拳绣脚,他竟也会觉得有天赋……绝对是看走眼了。如此无聊地走着,夜风吹过他的下巴,痒痒的。

        他的头顶忽然被一件软物击中。猛地回头,见地上躺着一团暗红色的东西。捡起来揉了揉,像是布料——

        “喂……”头顶上传来刻意压低的呼唤声。

        葶苈抬头,见一个披头散发的人伸了半个身子进墙里来,还向他伸出手——

        “来……拉我。”

        葶苈还道是个女鬼翻墙,吓得冷汗直飙,可仔细一看,似乎真是一个人坐在墙上。他半信半疑地伸出双臂,没说话。

        女孩见状,突然改口道:“喂,你接住我好吗?”

        她声音太低,葶苈听不真切,“你说什——”

        可未等他说完,那女孩便整个人从墙上跳了下来,“咚”一下将葶苈压倒在地。

        葶苈连惨叫一声的气力都没有,只能在心中暗暗叫苦。

        女孩利索地爬了起来,在墙边反复跳跃,最后泄气地靠墙坐下,哀叹道:“这下惨了。”

        葶苈好不容易喘过气来,反问:“你毫发无伤,有什么惨的?”他干咳几声,又问:“你是谁?”

        女孩忧心忡忡地抓着头发,“表哥这下麻烦大了。”

        “到底是什么事?你是谁?”

        女孩望了望他,轻咬嘴唇,答道:“我表哥还在外边,明日被舅父抓到可就惨了。”

        “你们是寿宴的客人吗?”葶苈问。

        女孩点点头,“唿”地起身抓住葶苈的手,问:“你住哪里?快带我躲起来,别被人见到我在这里!”

        葶苈还没反应过来,那女孩就像知道他住哪里一样,拖着他离开了。“可你到底是谁啊?”

        女孩应声停步,转身向葶苈伸手,“头花还我。”

        回到房里,葶苈点起灯,坐到了女孩对面。他从没见过这么可爱的女孩子:灵动的眼睛像含着一汪清泉,瞳珠内荡漾着令人着迷的无邪。鲜红的头花扎起高高的发髻,一束长辫又如瀑布一般披在背后。她全身都是红色,像一个小火球,不停地在葶苈眼中燃烧。

        葶苈为她倒了一杯水,“如果我没记错,这已经是第四次了——你是谁?”

        女孩将一口凉水匆匆灌进喉咙,答道:“我叫祝蕴红,我爹是同生会掌门祝临雕。我和我表哥吴迁随舅父吴处道来素装山赴宴,刚从山下的客店偷跑出来,打算先一步到达靛衣门。可惜时辰太晚,大门已关,只好爬墙进来。我站在表哥肩上顺利翻了进墙,他自己却困在外面。只怕舅父明日到时,会要了他的命……”

        “做父亲的应该不会这么残忍吧。”葶苈安慰道。

        女孩惊惶地盯着烛光,“谁知道?我可不想落到舅父的魔掌里。”她顿了顿,转向葶苈,“你叫什么名字?可别要我问四次!”

        葶苈愣了一下,答道:“我叫温葶苈,也是来赴宴的。”

        祝蕴红瞪大了眼,“难怪你的衣服根本不像靛衣门弟子!”

        “我是无度门的弟子。”葶苈腼腆地解释道,虽然他也不知自己为何会觉得难为情。

        祝蕴红的眼睛睁得更大了,“无度门!”她一手揪住葶苈袖口,严肃地问道:“你们那里是不是有只长着三只眼睛的妖怪?”

        “什么妖——”葶苈哭笑不得,“那、那是我大师兄纪莫邀。他有个绰号叫三眼魔蛟,仅此而已。”这问题听起来荒诞,可葶苈记得自己也曾误信过这个谬论。一切只怪大师兄太可怕。

        祝蕴红听罢,扑哧一笑,面色像熟透了的桃子。

        葶苈觉得眼前的红光都要把自己烧瞎了。

        次日早晨,葶苈因睡姿不适而从案上醒来,却不见了倒在他卧榻上的祝蕴红。正好奇她怎么没在外面引起骚动,门外便传来了脚步声。

        葶苈心想是不是她,有些狐疑地开了门,却见嫏嬛站在外头。

        “我都还没敲门,你就知道我来了?”

        葶苈一时不知应说什么:问二姐见没见过一个红衣女孩吗?还是她们已经见过面?祝蕴红不会已经把昨夜的事到处传唱了吧?如此一来,若是自己有意逃避话题,反而显得可疑了。就在他无意义地踌躇时,嫏嬛又问——

        “葶苈,你的额头怎么了?”她轻抚葶苈头顶因彻夜伏臂而寝压出来的红纹。

        “啊,那是因为……”

        “温葶苈!”一声清亮的呼唤从走廊的另一端传来,只见祝蕴红像小鹿一样跑到他跟前,“咦,这位姐姐是……”

        “这是我二姐。”葶苈脸上凭空冒出一层冷汗。

        祝蕴红倒是自来熟,立刻扭头道:“见过二姐姐,我叫祝蕴红。”还不等嫏嬛回话,她又拉着葶苈问:“你一定认识靛衣掌门洪伯伯吧?可以带我去见他吗?”

        在素装山深处,两个一身酒气的老翁正躺在地上酣睡,难听的鼾声此起彼伏。

        高知命连连叹气,转身走向门外,叮嘱欧阳晟道:“可别让任何人看见啊。”

        欧阳晟点点头。

        高知命扶额离去,“真是的……”

        “我还真不知道师伯在哪里。”葶苈一筹莫展,“我看师兄们都在为宴会做准备,恐怕他们也帮不上忙。”

        “难怪我在厢房这边一个人也找不到。”祝蕴红垂头丧气,鼻尖却微微动了起来,“话说,你们有没有闻到一股妖气……”

        葶苈傻了,“妖气?”

        嫏嬛此时已经跟了上来,抬头道:“不用说也知道是谁了吧。”说完就左右开弓,将两个少年人拉到一边。

        纪莫邀随即从屋顶上跳落,“看来大家都起得很早!三公子,今天有要事相托。”

        嫏嬛身子一紧,像是压抑着某种气焰,但还是平静地开口道:“从屋顶上跳下来这么危险的事,少做一次会死吗?”

        纪莫邀没答她,只是对葶苈说:“叫上子都和望庭,他们会带你去一个地方。”

        葶苈一脸茫然,“去什么地方?做什么?”

        纪莫邀两手一摊,答道:“不是什么危险的事情,”随即“唿”地低下头在葶苈耳边说:“只是去和欧阳晟单挑而已。”

        葶苈两腿瞬间失去了知觉。

        “大师兄搞什么鬼啊。”孙望庭挠挠耳朵,一副不情愿的样子。

        陆子都紧随其后,与葶苈并肩而行。“我就知道大师兄不安好心。照理说,阿晟应该不会答应这么奇怪的要求。和葶苈单挑?他都有两个葶苈那么高了……”

        葶苈捂脸,“我这种手脚羸弱的矮冬瓜,完全就是去送死。”

        孙望庭拍拍胸膛安慰道:“别怕,有我和子都替你收尸!”

        就在这时,三个人齐齐停下了脚步,目指前方——欧阳晟守在一间小屋前。四周寂静无声,他彷如一尊就地雕成的神像。

        葶苈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那份几乎脱口而出的惊讶与景仰,一并被身边的静谧吞噬了。

        欧阳晟见他们走近,道:“我不可以让你们进屋,抱歉。”

        孙望庭疑惑地望向陆子都,又望回欧阳晟,“我们不打算进屋。”

        “请小声点。”欧阳晟提醒道,“师父和师叔正在里面休息。”

        “原来师父一晚上都在这里,难怪不见了人……”子都嘀咕。

        葶苈不知哪来的勇气,向前移了一步,道:“我、我有要事要向师伯通报,不知师兄可否代为传——”

        “我不可以离开这个位置,抱歉。”欧阳晟俯视比自己矮许多的葶苈,眼神坚定。

        葶苈仰头望着他,就像是在平地望山峰,海底望阳光——高、远、不可及。如此气势,对他这种有些胆小的人来说,惊吓作用非常显著。

        孙望庭见他们两个都没有动作,忙在陆子都耳边道:“大师兄是不是要我们促成他们单挑啊?如果他们一直以和为贵的话,我们就死得惨了。”

        陆子都将心一横,道:“大师兄也只是想历练一下葶苈罢了,阿晟一定不会动真格的。”

        “那我们是不是应该煽一下风、点一下火?”

        陆子都自觉有愧于葶苈,但又不愿违逆纪莫邀的意思,心想欧阳晟也是自家人,不会用尽蛮力,便艰难地点了点头。

        孙望庭心领神会,立即大声道:“不行啊,阿晟,我们非见到师伯不可。要不我们打个赌吧,如果葶苈能打赢你,你就放我们进去好不好?”

        葶苈觉得被人猛地在背后捅了一刀,有苦说不出。

        欧阳晟道:“假如你能打败我,即使没有这个赌约,我也无法拦你……罢了,如果你们非要我擅离职守,我唯有认真应战。”

        葶苈被欧阳晟的憨直吓了个魂不守舍——且不说他轻易相信硬闯的鬼话,光是他对自己这般弱小的挑战者依旧严阵以待,就知道眼前这个怪物是一个多单纯的大个子。不,真正的怪物不是欧阳晟,应是大师兄……

        “那个……我,我可不可以……”葶苈回过头,皱着眉望向子都和望庭,像是在求助。

        “上吧,葶苈!我们支持你!”

        子都立即扯住望庭,“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就让葶苈好过一些吧。”

        那边厢,欧阳晟已经摆出架势,准备应战了。“如果你能越过我,打开背后这道门,就算你赢。”

        葶苈仔细消化了这句话——如果不需要将欧阳晟打倒,而只是打开这道门的话,难度已经低了很多。但对方站在通道的中央,四肢又长,自己根本没有缝隙可钻,要怎样才能找到缺口把门敲开呢?如果截发钩在手上就好了。葶苈想拔腿跑,可又不好意思这么做。有无胜算,也许只是一瞬间的事。从未见过欧阳晟出手的他,根本不确定自己冒不冒得起这个险。

        温葶苈,你不是要证明自己不是懦夫吗?扪心自问,你甘心逃避吗?

        死就死吧!

        只见他在欧阳晟右脚前纵身一跃,左臂前伸,试图触碰门板。欧阳晟立即用右臂轻轻一挡——那个位置却是空的。原来葶苈又做了假动作,左臂的动作不过是个幌子,他其实是想从右边伸手。眼看他差点就够到门了,欧阳晟立即一抓,将他右手腕死死钳住。

        好痛!葶苈被掐得咬牙切齿,双腿不住地挣扎,试图从欧阳晟力大无穷的掌中逃脱。右臂被控制住,左手又没办法伸到恰当的高度,怎么办好呢?不怕,眼前不就有个可以攀附的欧阳晟吗?

        在子都和望庭惊讶的目光下,葶苈用尽全力伸出左臂,狠狠地抓住欧阳晟的右腿。他的两条腿则缠在了欧阳晟左腿上。

        “这种猿猴一样的姿势,是跟我学的么……”孙望庭笑了出来。

        陆子都微微张嘴,“可现在阿晟也动弹不得。”

        这就是温葶苈的真正目的:现在欧阳晟已经动弹不得,只要左臂和两腿同时发力,也许就能将他掀倒!

        于是他往后一扯——欧阳晟双腿果然不稳,全身向前倾斜。葶苈心中暗喜,左臂松开,准备越过他的肩膀去开门。

        可他没想到的是,一只大手瞬间像铁索一样扣住了他的左手。葶苈恍然大悟:欧阳晟的左手钳住自己,可他的右手却一直闲置着!自己一时竟忘记了这一点。且不说这个,刚才明明已经动摇了他的身躯,他怎么还能立定不倒?

        “葶苈左臂松开得太急,反而给了阿晟喘息的机会。”子都关切地看着扭打一块的两人,“他一松开,阿晟就将右腿后移,稳住了脚。葶苈功亏一篑。”

        “何止功亏一篑……”孙望庭扶稳头巾,“已经没有胜算了。”

        诚然,葶苈现在两只手都被控制住,两腿也开始发麻,已经毫无战斗力。欧阳晟不费吹灰之力就将他掷倒在地。

        “哎呀,收尸去、收尸去……”孙望庭拉着陆子都上前将葶苈扶起,“没穿没烂吧?”

        葶苈四脚朝天,喘着粗气,嘴角却有一丝笑意,“阿晟师兄……真厉害。”他擦了擦汗,发现自己两只手腕都被欧阳晟捏出了淤青。

        二姐一定会很心痛吧?

        他自己却一点都不在乎,而是望向面无倦色、默不作声的欧阳晟,吃力地伸出一个拳头,道:“我……有机会……再来挑战你!”

        即使全身上下被自己缠着,对方也依然没有离开岗位半步,真是当之无愧的门神——葶苈心里由衷佩服这个强大的对手。

        欧阳晟面上没有胜利的愉悦,也没有对这个弱小的对手的蔑视。他是一如既往的木讷,却在听到葶苈放下狠话之后,开口笑了:“刚才那个假动作,用得不错。”

        葶苈还没来得及为这句赞赏狂喜,就听到山门外传来一个女孩的尖叫。

        “小红!”他顾不上其他人,没命似地往回跑,一路冲到靛衣门外,果见祝蕴红被两个紫衣大汉扣在路旁。路中间站着一个方脸黑须的凶狠男人,正举着鞭子狠狠抽打一个吊在树上的少年。葶苈认得他们——正是之前在酒肆里出现的一行人。

        祝蕴红见葶苈一来,立刻哭喊道:“葶苈,快救我表哥!”

        葶苈扭头看那面熟的少年——“替天行道?”他不禁叫了出来,随即一个箭步上前拦在那凶汉与少年之间,“你怎么打人呢?”

        那人恶狠狠地喝道:“你不是靛衣门的弟子吧?哪来的毛孩,我教自己的儿子也要你管?”

        “儿子?”葶苈转头望向少年,见他紧咬下唇,满怀怨气地斜视自己的父亲。“那就更不应该打他了!他犯了什么错?”

        “哼,你知道什么?教唆祝小姐偷偷上山,害我们四处寻找。现在被我逮个正着,又怎么可以再放任他逍遥快活?”他说完就一手推开葶苈,往少年身上抽了一鞭。

        “葶苈,救救表哥!”祝蕴红哭喊着要挣脱开来,却被身边的两个大汉捂住了嘴,还叮嘱说:“大小姐,别伤到自己了。”

        “够了!”葶苈大叫一声,“换做是我,也不会想和你们这群凶巴巴的人同行!到底是谁让他们要处处逃避?打就有用吗?打了,他们下次就会听你话吗?”葶苈不明白自己为何在那一刻变得如此善辩。

        凶汉瞪了他一眼,又转头望着怒目而视的祝蕴红,依旧没有收手的意思,“犯错了就要打!一群没有分寸的小孩混在一起,简直无法无天,迟早学坏!”他讲完又举起鞭子要打下去——

        “鞭下留人!”台阶上方传来一个声音。

        葶苈回头,见高知命急步赶来。

        “在下高知命,不曾远迎同生会的各位,万分抱歉。”他面色苍白地上前将葶苈牵到身边,冷冷道:“令郎若是不济,可让家师代为管教,怎敢劳烦吴总领亲自动手?”

        吴处道见靛衣门来人,便收起了皮鞭,“既然你来了,我看在洪掌门面上,就放过这个劣儿。”

        “甚好,总领请随我上山,我已命人备好筵席为几位接风。”

        高知命等人一走远,葶苈立刻和祝蕴红一并将少年解救下来。

        “我们又见面了!”少年又惊又喜地抓着葶苈的手。

        祝蕴红问:“咦,你们认识么?”

        “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弃暗投明,来了靛衣门啊!”少年拍了拍葶苈的肩膀,“真是好样的!”

        葶苈哑然失笑,道:“我、我本来就不是山贼啊!”

        一番解释,终于冰释误会。

        “原来是这样!”少年如释重负地笑了,“我还真以为你们是强盗呢!我叫吴迁,是小红的表哥。”

        “幸好舅父只是打烂了表哥的衣服,没有伤到皮肉。”祝蕴红还在忿忿不平,“难得来一次,结果一开头就这么不顺,真是气死人了……”她转了转眼珠,又道:“不管了!反正都是第一次来,趁他们不在,我们自己去玩!”祝蕴红兴致勃勃地牵着葶苈和吴迁,一路来到靛衣门后方的山林里。这里林木茂盛,闷热不堪,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通风的所在。

        “我和表哥躲起来,葶苈来找我们吧?”

        “呃?”葶苈环顾四周,“这地方好大呀。”

        “数够十声,才能睁眼啊!”祝蕴红也不等二人应允,便催促道:“表哥,快躲起来,别给他找着!”

        葶苈只好乖乖闭上眼,开始倒数。祝蕴红的嬉笑声逐渐远离,四围恢复了平静。“三、二、一!”葶苈睁开眼,见十步外有几株野草在晃动,心中窃喜。他急步上前,又见一棵树后似有动静,便忍着笑,蹑手蹑脚移近,在跟前处猛地一扑。“找到你啦!”

        一只老鼠“吱”地从他脚边窜过。

        葶苈恨不得随老鼠一同钻到洞里,只好灰溜溜地转身。那些目击他扑空的树木似乎也在讥笑他的无稽,发出瑟瑟声响。他挠挠头顶,难为情地抬眼——不远处似乎有个人,不,是有一双眼睛,一双孤魂般哀怨而阴冷的眼睛,正从深林的阴暗处注视着他。

        葶苈四肢不自觉地开始颤抖,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竭力在催他快走。而他也确实像见到了索命的无常一样,拔腿夺路狂奔,连唾液也忘了吞,上气不接下气地回到与另外两人分别的地方。

        周围依旧一片死寂,就像从来不曾有人出没一样。

        “吴迁!小红!快出来,我不找了,不玩了!”他两腿一软,跪到了地上,“快出来!有鬼,有鬼!”

        究竟是何人在暗中窥视,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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