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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五回岩下约沙里盟


“有谁受得了事事被蒙在鼓里?我无时无刻都希望能知道更多,可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想去问也已经太迟了……果然不能干等别人开口啊。”嫏嬛自嘲般地笑了笑。

        “也许一无所知会快乐一些?”

        “宁溺真知之苦海,不登诳语之极乐。”她顿了顿,“父亲说的。”她神色淡然,仿佛心中早已准备好这个答案,只是在等待合适的问题出现。“我不稀罕无知的轻松,也不要做一个懵懂的傻瓜。没被欺骗过的人,不会懂得实情之可贵;不曾经历愚昧的空虚,就不会晓得多智的充实。我也许最终都不会快乐,但我至少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不快乐,亦足为慰。”

        纪莫邀认真地听她说完,又笑着将空筛子夹在腋下,敲了敲窗框,问:“有兴趣跟我走一趟吗?”

        “去哪里?”

        “带你上山。”

        从大榕树处登山,有两条路——一条长着低矮的树木,头顶蓝天、面向日光;另一条几乎彻底埋没在丛林之中,光线昏暗,安静又神秘。

        纪莫邀领着嫏嬛走上开阔的那条路,行了一阵,就闻得阵阵薄荷香。未几,就见路两侧种满了薄荷。

        “这都是你种的吗?”嫏嬛问。

        纪莫邀一脸自豪,像个展示军营的将军,“长得还可以吧?你若真能建成水车,记得帮我引水上来浇灌,那就真是一场大功德。”

        嫏嬛调侃道:“我看你薄荷不离口,看来瘾不小啊?”

        纪莫邀笑而不语,继续往上走。

        山顶有一个通光的岩洞,并不深,但很宽敞。洞中摆着一张石案,周围铺着三张旧毯子,还有一张则卷起来摆在入口边。进洞时,纪莫邀还嫌挡路,将卷毯踢进角落。

        “你把毯子铺开,不就不挡路了?”嫏嬛道。

        “等老四回来自己铺。”

        嫏嬛恍然大悟,“难怪他不肯上山,原来是怕了你啊。”

        “人不在,席不开。”

        嫏嬛对他的解释一笑置之,立刻又被洞内密密麻麻的墙绘吸引住了。“这都是些什么……”嫏嬛走近轻触,却沾得满指粉末。

        “我们四个人一些无聊的想法罢了。”纪莫邀从地上捡起一卷被翻烂的《九章算术》,丢到了案上。

        嫏嬛不解,道:“我怎么不觉得这是无意义的涂鸦?”她顺手翻开案上书卷,“明明是井然有序、暗藏规律的形状……”

        “是吗?”纪莫邀来了兴致,“说来听听?”

        “这墙上画着的这许多图案,虽则形态、大小各不一致,却都有共通之处——这把伞的图案是这样,然后这只鹰也是如此……都是四个支点。”她回过头来,“我说得对吗?”

        纪莫邀点点头,“那是我们无聊时生造出来的许多阵型。但四个点能组成的图案来来去去就那么几个,我们只能添油加醋,将四边形想象成各种各样的东西。你看这把伞,我们唤它做宝幡阵;至于这个,其实画的不是鹰,我们都叫它天王阵。”

        嫏嬛想起那只叽叽喳喳的八哥,不禁笑了出声,“那真是再适合不过了。”

        纪莫邀见她依然捧着书,便问:“你喜欢算数吗?”

        嫏嬛点头,“我小时候看方程看到茶饭不思,不解出最后一个问题誓不罢休。一姐总是笑我算傻了脑袋。”

        “里面的题你都解出来了吗?”

        嫏嬛将书举起来,遮住半边脸,“那还用说?”

        纪莫邀笑道:“有你这样的姐姐,难怪那小子会不学无术。”

        “哪里不学无术了?”嫏嬛知道他在说玩笑话,可还是忍不住反驳,“他爱学什么就学什么,我可没拦着……”这时,她突然压低声音,话锋一转——“纪莫邀,我问你一件事,你可以诚实答我吗?”

        纪莫邀见她的表情认真了起来,思量着是不是关于葶苈,“但说无妨。”

        “你为什么会剪掉鱼线?”

        果然是遗留问题……纪莫邀长叹一声,反问:“在我答你之前,你介意先答我一个问题吗?”

        嫏嬛顿起疑心,“你问,可我不一定会答——我还在等你的解释呢。”

        纪莫邀失笑,“真是麻烦……好,我也不绕弯子。告诉我,如果我师父正式收葶苈为入室弟子,你会反对吗?”

        嫏嬛身子一颤,“前辈真的这么想吗?”

        “告诉我,同意还是反对?”

        “葶苈现在何处?”

        “这只是假设而已。”

        “不,这不是一个假设的问题。”嫏嬛先前轻松的表情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愤怒——被隐瞒的愤怒。“你分明早有盘算。葶苈在哪里?我现在要和他说话!”

        纪莫邀不打算拦她,“记得那条被重重枝叶遮掩的小路吗?从那里进去,就可以找到他了。”

        嫏嬛即刻冲出岩洞。

        纪莫邀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

        葶苈新兵上阵,至今依为控制截发钩的方向而苦恼。

        陆子都和孙望庭被纪莫邀下达了铁令,说是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个细皮嫩肉的小子练成能和他们打成平手的水准,不然就——

        “不然就干掉你们!”孙望庭学着纪莫邀的样子吼了起来,但又立刻萎靡不振地托着腮,“可葶苈现在还笨手笨脚的,我真怕大师兄会杀人啊……”

        陆子都也深感无力,但能帮处还是要帮。他提剑上前,道:“葶苈,要不这样,我向你出剑,你就用截发钩来回击我的剑刃,就这样慢慢习惯它的重量吧。”

        练了许久不见起色,葶苈也相当气馁,只能接受子都的建议。

        一来一往,剑钩相碰,似乎确有些成效。子都不敢心急,不过见葶苈逐渐掌握要领,他也开始加快速度。不料一个不慎,剑锋转得太快,葶苈虽然立刻反应过来,但抛出力度过大,失手将截发钩整个丢了出去——恰好飞向突然出现的嫏嬛。

        “小心!”子都一个箭步上前,挥剑将截发钩击落在地,嫏嬛才幸免于难。

        “葶苈,你在这里做什么?”嫏嬛急步跑到葶苈跟前,才发现自己踩在一片沙地上,“这是什么地方?”

        孙望庭答道:“这个沙池是我们的修行场,我们刚才是在陪葶苈,那个……”他发现自己好像不该把实话说出来,无奈嫏嬛杀到面前,狡辩已经太迟。

        嫏嬛也并不打算听他的解释,“还说只是假设,都是骗人的!”她飞快将葶苈拉到自己身边,“你们怎么可以让葶苈做这么危险的事情?他还只是个小孩子而已,万一有什么三长两短,你们还打算用什么借口来糊弄我?自把自为……别以为我很好骗!我什么时候答应让葶苈成为无度门的弟子了?你们怎么可以拿他的性命开玩笑?”

        葶苈站在一旁,一声不吭。

        “以后不可以再让葶苈碰这么危险的东西!就连他身边唯一的亲人也要隐瞒,你们实在是太自私了!”

        子都和望庭都答不上话来,两双眼睛不约而同地望向信步而至的纪莫邀。

        “大师——”子都开口唤他,却被对方示意停住。

        纪莫邀走到嫏嬛跟前,道:“看来你是不同意了?”

        “当然不同意了!你们明知我不会答应,才千方百计地瞒着我,不是吗?”

        纪莫邀于是朝葶苈摆摆手,像是接受了这个现实一般,道:“去吧。”

        葶苈错愕地抬眼望向他,一只手却已经被嫏嬛牵住。

        纪莫邀向他使了一个眼色。

        葶苈低下头,跟嫏嬛走出沙池。

        如果温葶苈本来就没有坚持己见的勇气,那纪莫邀也说不上有多失望。但他在期待——温三郎,你真的就只有这点魄力吗?

        仿佛终于得到暗示,葶苈停下了脚步,双腿像扎了根一样,任嫏嬛怎么拉都不动。

        他想起当初拿着那小小弹弓时的兴奋,还有纪莫邀下达的那些不可能的目标……虽然累,却也是前所未有的刺激与充实。他希望能有更多的新尝试,也知道师兄们绝对不会让自己的日子变得索然无味。他才十五岁,有的是热血与干劲,他还想体验更多。

        “二姐……”他依然低头望着自己的脚,“我不会有事的,你不要担心。”

        嫏嬛浅笑,“你当然不会有事了,有二姐在呢。”

        “不……”葶苈抬起头,对上了嫏嬛疑惑的目光,“二姐,我是说,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不想总是被你保护。”话毕,他轻轻甩开了嫏嬛的手。

        嫏嬛木讷了——葶苈长这么大,还从未这样甩开自己的手。挫败感一瞬间从胃里涌了上来,她反复地咀嚼葶苈的话,却找不到释疑的出口。“葶苈,你这是怎么了?我们原来不是说好的吗?你怕我保护不了你吗?”

        “不、不是的……我只是……”葶苈看了一眼姐姐,又回头看了一眼纪莫邀。

        嫏嬛将弟弟拉到怀里,安慰道:“没事的,有姐姐在,没有人能逼你学武功。”

        “二姐,没有人逼我,是我自己、我自己……”葶苈几乎用尽全身力气,说出了久藏于心的愿望——“我也想保护你。”

        嫏嬛愣住了。

        葶苈趁机从她怀中挣脱,重新握着她的手,解释道:“我已经十五岁了,早就不是三朝婴孩,也不需要二姐你替我决定一切。我很怕自己如果继续这样依赖你,迟早会成为一个不堪一击的废物。难道等我二十五岁、三十五岁,甚至八十五岁的时候,还要指望你寸步不离地打理我的生活?我知道我现在还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黄毛小子,但我、我……”

        糟糕,想好的字句突然枯竭了。

        “我们会让他披上满身疮痍,变得无坚不摧。”接过话来的是纪莫邀,“二小姐不是问我为何要剪掉鱼线吗?我告诉你,正因为我剪掉了鱼线,葶苈才证明他能凭一己之力脱险。我知道你是他身边唯一的亲人,所以才要拼尽全力保护他。但你有没有想过,这话对于他来说也是一样的?”

        嫏嬛听到这里,情不自禁地望向葶苈,似乎真的看到了一丝陌生的决意。

        “葶苈是你弟弟,他比我们这里任何一个人都要关心你。你想保护他,他就不想保护你吗?你一定明白无法保护至亲的痛苦,难道就不能给他一个避免这种痛苦的机会吗?”纪莫邀说到兴起,狠狠地拍了一下葶苈的肩膀——“你自己把话说完!”

        葶苈一个抖擞,再次紧握嫏嬛的手,“二姐,我之前怕你生气,才会瞒着你,是我不对!可现在我、我不想半途而废!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你才会接受,但我真的不想做一个胆小鬼……”

        “葶苈,你不是胆小鬼。”嫏嬛强忍泪水,“不会武功,不代表你就是胆小鬼啊。”

        “不,二姐,不是这个意思……每次因害怕而蜷缩在角落里时,我都会觉得无地自容。以前总是你来保护我,我从不曾保护你,甚至只是保护自己都好!如果以后有一天,你需要我而我却无能为力,我会非常、非常、非常内疚……我不是小孩子了,二姐,我不会有事的。”

        嫏嬛捂住嘴,哭着转身离去。

        葶苈撒腿要追,却被纪莫邀喊住——

        “别紧张,你姐不是那种凄凄惨惨的人,会想通的。”

        “我说错话了吗?”葶苈左右为难地站在原地。

        孙望庭上前用力晃了晃葶苈双肩,赞叹道:“真男人!”

        葶苈却未敢尽信,又试探性地望向纪莫邀。

        纪莫邀的脸上挂着一道几乎要将他嘴角撕裂开来的笑容,“干得好,三公子。”

        葶苈释然而笑:原来大师兄,也是会赞人的……

        傍晚时分,纪莫邀在岩洞里找到了默默坐着的嫏嬛。

        她一直望着墙上的画,望得出神,半晌才转头问:“纪莫邀,我是一个专横的人吗?”

        纪莫邀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和她一样坐了下来,道:“你觉得自己是的话,你就是。”

        嫏嬛苦笑,“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就这么难吗?”

        “如果我的答案不会改变你对自己的看法,我又何必回答是与否?”

        嫏嬛发了一会呆,道:“我在家时,也有这样一个小天地。其实就是一间杂物房,里面摆着各色各样的工具材料。我爹会跟我一起绘制图纸,设计奇形怪状、意味不明的小机关,然后再把这些天马行空的想法做成实物。”她盯着满布涂鸦的墙面,感触落泪,“那贴满墙的图纸、那些古灵精怪的小玩意……都成灰了。”

        纪莫邀看着她,将刚刚抽出的薄荷叶又放回了口袋里,“你如果还有新的想法,我们有纸笔,也有用不完的墙面。”

        “你不用特地来安慰我……”嫏嬛匆匆抹去泪水,“我就是……想起了小时候而已。”

        “不关事。仙仪师姐既然将你们姐弟一同托付于我,我肯定不能单单顾及一人。葶苈已经找到他想要的,我希望你也能找到你想要的。”

        两人一同沉默。

        又过了一会,嫏嬛突然坦白道:“我骗了你。”

        纪莫邀抬了抬眉,以示意外。

        “我没有解出所有的题……方程篇第十三题,我解不出。”

        纪莫邀翻开平摊在桌上的《九章算术》,问道:“甲乙丙丁戊和井绳的问题?”

        “对。”

        纪莫邀找到了那一题:今有五家共井,甲二绠不足,如乙一绠;乙三绠不足,如丙一绠;丙四绠不足,如丁一绠;丁五绠不足,如戊一绠;戊六绠不足,如甲一绠。如各得所不足一绠,皆逮。问井深、绠长各几何?

        “但书里不是给出了答案吗?”

        “我最初看到答案时,心里其实很失望。因为书里只是贪方便,直接将六个未知数的比作为答案。但如果你将所有的长度翻上两倍、三倍、十倍、无数倍,也一样可以满足题目的条件。所以这题无解。”

        “我可不这么觉得。”

        嫏嬛瞥了他一眼,“那你解来看看。”

        纪莫邀卷起书,道:“这道题确实没法得出确切的答案,但不是因为它无解,而是因为它有无数个解。任何六个符合这个比例的数字都是正确答案,你只要从无数个答案里选一个即可。只是视乎你愿不愿意去选而已。”

        嫏嬛抬眼望着纪莫邀,显然不买账,但又不像是在生气。“故弄玄虚……是想教我什么人生道理吗?”

        纪莫邀笑了,“二小姐耳聪目明,我没什么可教你的。”

        “你知道如果葶苈在你们手里弄得五劳七伤的话,我会跟你没完。”

        “我当然知道了。”纪莫邀托着右侧的太阳穴,“我还没领教够吗?”

        嫏嬛站了起来,“那行,现在你骗过我,而我也骗过你,我们打平了。”

        真会给自己找台阶下。纪莫邀心想。

        “我问你,”嫏嬛如今的语气已经缓和许多,“让葶苈习武的想法……并不是你的意思吧?”

        纪莫邀又是一惊,“何出此言?”

        “仙仪姑姑之前一直都想让葶苈习武,但因我阻挠而未能如愿。你们之所以从一开始就瞒着我,想必也是因为她跟你们打过招呼,希望你们想办法成事吧?”

        纪莫邀点了一下头。

        嫏嬛长吁一声,“连姑姑也受不了我这一点,我要自省。”

        “那在这里面壁,正好。”

        嫏嬛轻笑,“看来我确实来对地方了……”她低头想了一阵,又问:“你剪断鱼线,真是因为有意要考验葶苈吗?”

        纪莫邀大笑道:“才不是!那不过是为了显得我深谋远虑而临时起意的胡话而已。其实我只是不想他折断我的鱼竿。”

        “那你怎么不下水救他?”

        “我当时想去附近林子里抓一根长树枝来拉他,还跟你说了,不过那时水声太响,我又站在下风向,所以你没听见。”

        嫏嬛如梦方醒,“难怪我觉得你在对我咧嘴笑……原来你是在喊话吗?”她更加不解了,“如果是我误会了你,你怎么不早些解释清楚?”

        纪莫邀两手一摊,“现在不就解释清楚了?”

        嫏嬛哭笑不得,又顺势问:“那你真的会听骰盅吗?”

        “你从无输馆回来之后一直在想这件事吗?”

        “对啊,无论怎么想,都觉得不可能。”

        “因为确实不可能!我可什么都听不出来,更没有移形换影的法术。但是……”纪莫邀顿了顿,仿佛在故意吊人胃口,“对于每天都使用骰盅、又要神不知鬼不觉地保证赌坊稳赢的人来说,这就简单很多了。”

        “那个掌盅的小孩是你的同伙?可他认出你的时候,不是第一个吓得喊出来的吗?”

        “为弟子者,怎可公然数落师长?自然是要先把外人支走,才好说话。”

        嫏嬛不住地摇头,“都是算计,都是算计啊……”她动身走到洞口,又回过头来问:“你还有话和我说吗?”

        “有,当然有了。”纪莫邀指向墙角的一行字,“我给子都和望庭留下的算术题,你竟然公然写下答案,那我明天还怎么教?”

        嫏嬛扑哧一笑,“你要是不会教,就让我来。”说完就要下山。

        “还有一言——”纪莫邀急步追上,在洞外拦住了她,“既然葶苈成了无度门的入室弟子,那立志要保护他的人,也就不再只有你一个。葶苈是师父的徒弟,也是我们四人的师弟。也许他在将来会因为无度门弟子的身份而受苦,但从那个老头子,到我们几个,哪怕是远在天边的老四,也已经将葶苈的性命当成是自己的性命。如果他有难,我们会不惜一切去保护他。当然,他也会不惜一切来保护我们。我希望你不会觉得就此失去了自己的弟弟,他依然是你的。”

        嫏嬛没有笑,但表情似乎比之前轻松了很多,“那我也希望他在你们这里学到的,不仅仅是那一招两式。”

        “一定。”

        “好……”

        那一夜,嫏嬛意外地睡得很香。在梦里,她又见到了那个月光下的背影。这次,那个身影如刀锋一般划破晴朗的夜空。衬着皎洁的月色,她似乎看到了那人的面容——那双眼睛,不会认错的。她熟睡的面上露出了纯真的笑容,呓语道:“一姐……”

        扫除了心头大石,葶苈一身轻松,一大早便亢奋地拎着截发钩蹦跶上沙池,却只见到陆子都一个人。

        “子都哥,早安。”

        子都正在拉筋,“今天真早啊,葶苈。”

        “子都哥不是比我还早吗?”

        子都浅笑,“我习惯早来。至于望庭的话,肯定是最后来的。你就等着看大师兄骂他吧。”

        葶苈由衷庆幸自己早到了,“我昨天就想说了,子都哥的剑耍得真好。”

        子都腼腆地低下头,道:“只是将勤补拙罢了。大师兄和望庭比我还厉害呢。”

        葶苈绕着沙池走了两圈,无聊地晃着手中的长钩,“可我们为什么要在沙地上习武呢?”

        “沙地疏松有起伏,行走起来比平常要更加吃力,还有下陷的可能。在这里练习更考验脚力和身法。待回到平地上时,步伐一下就轻松了。”话毕,子都突然对着葶苈正面出剑。

        “哐当”一声响,葶苈用截发钩将子都的恫心剑挡了回去。

        “好反应。”子都欣慰地笑了。

        太阳升了起来,山林里回荡着声杀天王的啼叫。

        通往沙池的小道上传来脚步声。

        “大师兄要来了……”子都小声提醒。

        葶苈停下动作,屏气凝神,静候纪莫邀到场训话——可出现的竟然是嫏嬛。

        “葶苈已经来了啊。”

        “二姐?”葶苈上前,“你来做什么?”

        “来看你们晨练啊。”

        子都不安地问:“你是怕葶苈受伤吗?”

        嫏嬛笑道:“我就算不来,也是一样担心他受伤的。不过我昨日在岩洞里见过你们铺排的阵法,有些好奇,想来眼见为实罢了。”

        正说着,林道里便传来急促的奔跑声。未几,只见披毫地藏一头闯入沙池,随后就见纪莫邀风风火火地赶到——晨光下,他手中那根与身齐高的红色三股叉,折射出鬼魅又骇人的炫目光泽。“姓孙的人呢?”

        陆子都摇头,“还没见他呢。”

        纪莫邀又转向嫏嬛,“我们会扬起很多沙尘。”

        嫏嬛摆摆手,后退了一步,“我自己会注意,不用担心。”

        “好……”纪莫邀随即用三股叉在沙池上画出一个大圆圈,“今天就先练个简单的四方阵。都给我站进去,谁都不要越界。地藏,你看准了——谁有半步出界,手脚就归你了。”

        地藏得令后便开始围着圆圈快步小跑。

        葶苈当即冒出一身冷汗。

        就在这时,孙望庭才拖着他那条长长的蜥尾鞭赶到。他一脚刚踏进沙池,就被严阵以待的地藏扑了个满怀。“大师兄,我错了!不要让地藏吃了我啊!”他和地藏在沙地里扭打,扬起阵阵烟尘。

        过了一会,纪莫邀叫了声:“够了。”

        地藏立刻从孙望庭身上跳开,继续守着圆圈外围。

        纪莫邀上前,朝四脚朝天的孙望庭伸出一只手。

        被粘了一身沙土的望庭无力地抓住对方的手,哀叹道:“大师兄,你就让我死在这里好了……”

        纪莫邀笑道:“我还舍不得你这么早死。”

        一天的练习这才正式开始。

        嫏嬛在一侧看着,初时还不觉得区区一个四方阵有什么玄机,可越看越发现即使简单的阵型也有着不少讲究。比如孙望庭站得离其余三人都要远一些,是因为他长长的手臂加上长长的蜥尾鞭,击打范围太广,很容易打到自己的同伴。其余三人也各有犀利之处:子都步伐稳重、功法扎实,剑法行云流水;葶苈个子小,反应又快,渐得要领,未来可期;至于纪莫邀和他的三股叉,更是浑然一体——他的手腕更是出奇地灵活。听葶苈说,他连一个小小的弹弓也能使得出神入化,这其中难道有相辅相成的技巧……

        看得入神,她竟有些忘我。这些看似儿戏的阵法,实则暗藏玄机。也许遇到究极强大的对手时,这些花里胡哨的打法一点用都没有。但有限的人能构成无限的图案,就跟不同的人能在夜空中看到不同的星宿一样,本身就是一个趣味无穷的过程。

        入冬后,嫏嬛每天忙完自己的事,就会到沙池边观战。大家还专门在一旁搭了个矮棚,铺上毯子,架起案台,好让她能舒舒服服地边吃边看。

        久而久之,每一个阵法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细节里的每一个变化,嫏嬛都一一记在心上。偶尔看到不妥之处,还能引经据典,出手纠正。

        一成不变的生活无法满足嫏嬛的求知欲,所幸眼前光景已全然不同。

        至于灶房那头,自有人收拾,她已经很久没回去了。

        “大师兄,上次被你赶去搬石子的那两个人,好像很久没见到他们了。”葶苈有一日突然问起。

        纪莫邀轻轻“哼”了一声,道:“他们已经不在山上了。”

        葶苈眨眨眼,脑中不知为何浮现出了纪莫邀杀人埋尸的场景,虽然他清楚那绝对不是事实。

        “怎么突然问起那两个家伙?”

        “没什么,就是觉得,自从师父回来之后,就没跟他们再见了。”

        纪莫邀心不在焉地丢下一句:“不是坏事。”

        葶苈点点头,不再追问。

        寒冬之中,这日众人一如既往地在沙地里操练,就见声杀天王飞到面前,叫道:“山外来信。”

        纪莫邀朝葶苈使了个眼色,“三公子,去取信。”

        “我也去。”嫏嬛自告奋勇地跟着葶苈离开了。

        孙望庭一屁股坐到沙地上,问:“你说会不会是我哥的消息呢?”

        “你哥会写信?”纪莫邀摇摇头,“都过这么久了,是生是死,为善为恶,一点声气都没有,实在太奇怪。可惜我们至今毫无头绪……你娘会知道吗?”

        孙望庭挠挠后脑,面露难色,“她就更加不会知道了,我哥都多久没见过她了。”

        纪莫邀轻叹道:“也是,一个怂恿父亲休掉自己亲生母亲的人,不能指望他在多年后向母亲敞开心扉。你哥上次见你的时候,是怎么称呼你的?”

        孙望庭伸了个懒腰,“还有别的吗?还不是‘小野种’?”

        纪莫邀嗤笑道:“喊自己亲生兄弟叫野种,那他自己又算什么?不过你哥这事,我们迟早要探个究竟……”

        两姐弟跟着声杀天王回到前厅,见一个白衣蓝带的男子笔直立在厅堂中央。他身材高大,皮肤黝黑,面无表情。见二人走近,他便掏出信来,道:“此乃家师亲笔信函,请代为交予师叔。”他声音低沉,语调平稳得近乎无趣。

        葶苈走近去接信,却被他不怒而威的气势震慑住了。信到手中时,手心已满是汗。

        那人递过信后,向二人鞠了个躬,便转身离去。

        待那人走后,嫏嬛才小声叹道:“好家伙,明明是徒步跑上山的,可气都不喘一下。”

        “是啊……”葶苈余惊未定。

        正在这时,依然还在谈论孙迟行的其余三人来到。

        陆子都四处张望,问:“送信的人呢?”

        “已经下山去了。”葶苈答道,随即将信交给纪莫邀,“大师兄,他说这信是给他师叔的……”

        纪莫邀接过信,扫了一下信封上的字迹,突然躬身大笑。

        “大师兄,什么事这么开心……”子都问。

        纪莫邀一边“嘿嘿”地笑着一边把信塞到了孙望庭手里,“你来念——声杀天王,去叫老头子过来,说师伯有信到了。”

        孙望庭接过信,自语道:“哟,是素装山来的信啊……等等,葶苈,刚才送信来的是个什么人?”

        葶苈答道:“高高大大,黑黑的,没什么表——”

        “行,知道了。”孙望庭继续看信。

        可葶苈不罢休,追问道:“你们都认识他吗?他是谁啊?”

        陆子都答道:“那是素装山靛衣门的欧阳晟,是师伯的徒弟,所以他才会管我们师父叫师叔。论辈分,他也算是你师兄啊。”

        “对啊,他那身衣服姑姑也有!你们师伯……”嫏嬛的语速突然加快,“就是姑姑的师父?”

        纪莫邀点头。

        嫏嬛忙问:“他们会知道姑姑的去向吗?”

        纪莫邀道:“难说。”

        陆子都发现纪莫邀的笑容已经消失,便问:“大师兄刚才到底在笑什么?”

        仿佛在无形之中已经有所盘算,纪莫邀答道:“没有,只是有一个想法……”

        子都眼一眯,喃喃道:“不好,大师兄又想做坏事了。”

        吕尚休这时才拖着酒葫芦一路小跑过来——“信,信呢?”

        孙望庭还没来得及念,信就给吕尚休抢过去了。

        吕尚休拆开信一看,“哈,你师伯下个月七十大寿!”

        纪莫邀问:“我们都要去吗?”

        “那当然。”吕尚休摆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你师伯是那么小气的人吗?”

        孙望庭立刻雀跃起来了,“师伯请客,一定要带上我。师父,千万不要丢下我守山好吗?”

        吕尚休将信卷成筒,敲了一下孙望庭的后脑,“成天咋咋呼呼的……放心,不会丢下你!这样也好,嫏嬛和葶苈早就该去一趟素装山了。虽说我也不知他们有没有杜仙仪的消息,但亲自见见他们……”他瞄了纪莫邀一眼,“到时你们跟知命谈谈,说不定会有些头绪。”

        纪莫邀点点头,但并没有点明师父口中的“知命”是谁,只是对葶苈说:“你在这里日子虽然不长,但也算是有些收获。此次去素装山,不如就找欧阳晟切磋切磋吧?”

        子都和望庭当场目瞪口呆。

        “大、大师兄,”子都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你不是说真的吧?就算是望庭和我,也不敢轻易跟阿晟单挑啊……”

        “迎难而上,不是正好?”

        孙望庭一语中的,“那样葶苈回来时,就是一具尸体了……”

        嫏嬛脸一白,警告道:“纪莫邀,你说说就好,可别来真的啊。”

        纪莫邀不答话,只是偷偷在笑。

        “啊,又要早起……”孙望庭牵马出来时仍在揉眼睛。还未全醒的他,长长的四肢无力地耷拉着,像一个断线的木偶。

        纪莫邀用三股叉的长柄轻轻捅了一下他后背,“这么不想去,就留你守门好了。”

        孙望庭这才顺从地“嗯”了一声,草草将红头巾戴好,还伸手确认蜥尾鞭已经折好收在腰间。

        天刚蒙蒙亮,前往素装山的马匹已经准备停当,一行六人便启程了。

        这不是嫏嬛第一次骑马,不过距离上一次也有些年月了,因此初时还觉得有些不适。幸好下山后一路地势平坦,才不至于太过狼狈。

        葶苈策马来到纪莫邀身边,问:“大师兄,那个欧阳晟师兄是不是很厉害啊?”

        “何止是厉害?”纪莫邀直视前方,正色答道,“寡言战士、沉默金刚、素装山的守山大神。”

        “他那天还是徒步跑上山来送信的。”

        “他从来都是徒步来往两山之间的。”

        葶苈呆住了,“那样不累么……”

        “在你眼里是累,在他眼里就是修行。而且这个家伙永远不自满、永远在努力。你要赶上他,等上个一百年吧。”

        葶苈吞了一口唾沫,不再发问。

        吕尚休骑马在前,摸着腰间的酒葫芦,懒懒地说:“其实要是这马跑得快些,我们也许不用这么早出发……”

        “怎么,嫌慢吗?”纪莫邀随即上前,面上挂着充满恶意的笑容,“我给你加快一下?”他说着就往吕尚休的坐骑屁股上拍了三下——“去吧!”

        那马“嗖”一声如离弦之箭而去。吕尚休连人带马没了踪影,只留下一阵渐行渐远的惨叫。

        孙望庭顿时睡意全无,“师父可是一点准备都没有。”

        陆子都立刻低头,“大师兄何时给过任何人准备?”

        两人交换眼神,双双掩嘴而笑。

        嫏嬛忙为吕尚休打抱不平,“真是的,居然这样玩弄自己的师父……”

        “怎么,你也想去陪他吗?”纪莫邀随即龇牙咧嘴地驭马靠近。

        谁知嫏嬛立刻举掌回绝,“不用劳烦你动手,我自己去追就好。”她说完就驾马前驱,很快也消失了。

        葶苈有些不安,“我是不是也该跟上去呢?万一二姐在半路……”

        “不用紧张。”纪莫邀掏出一片薄荷叶,“谁要敢碰你姐,那老头子一定拆了他骨头。”

        一行人有说有笑,继续前行。

        谁知从林中“唿”地跳出一个英气少年,手中挥着一支青茸缨枪,拦在路中间,朝众人喝道:“大胆毛贼,哪里逃?”

        四个人先是一愣——你才比较像贼吧?

        “这位小兄弟,是不是认错人了?”陆子都好言相问。

        “休要狡辩!”那少年斩钉截铁地骂道,“你们方才在这里欺凌一位老汉和一个姑娘,我都看在眼里了!好一群恃强凌弱的野贼,光天化日之下,竟连老弱妇孺都不放过!今天就让我替天行道!”

        这个少年究竟是谁,而无度四众又该如何摆脱土匪的骂名?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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