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再嫁

“你怎么把她接来了？”李巧娘依次熄灭房间里的烛火，淡淡地问。

        “我忘了告诉你。”程溍北平躺在床上，空洞地回答。那种感觉又来了，好像身旁眼前的这个人已经不是以前熟悉的那个人一样，李巧娘皱了皱眉，忽视了心底的声音。“来了就来了吧，让她住着。年纪轻轻的，太可怜了。我记得她和瑨西待在一起的样子。”

        “嗯。”程溍北倦倦地回答，似乎已经快睡着了。

        李巧娘靠在他身边，有一瞬间，她也不再像她自己，她听见自己问：“你觉得她瘦了吗？”

        程溍北的呼吸暂停了一瞬间，李巧娘即刻陷入了没顶的悔恨之中，她恨自己的失职。男人的职业是他们的事业，而女人的职业是控制男人的思想。李巧娘的失职在于她松懈了对程溍北思想的控制，而是引诱他去想。想那些与他的事业无关的事情。比如秦且修裹着雪白衣衫不盈一握的腰肢。和那腰肢浮动的瞬间。

        程溍北动了，他挣扎着起来，李巧娘摸索着挽留他。但他只是说：“我有一篇公文忘了批，你先睡吧。”

        李巧娘有意吩咐手下人时刻观察程溍北的一举一动。对那个新寡的弟媳，她并没过多在意。她只是在饭桌上以怜爱的口吻对她说：“我们都知道你受苦了。”然后握着她的手，果不其然这女子很快就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她一遍又一遍地向她重复她死去的丈夫。她一会骂他一会又哭他，好像当时很恨现在又很爱。李巧娘也红了眼睛，她斜睨了一眼始终一言不发的程溍北，心里盘算着应当管束他的想法。

        于是对他说：“我说天底下再没有瑨西这样的人了，他太疼弟媳妇。咱们程家家大业大想坐什么样的车子没有？他却非要叫自家的家丁抬上轿子，就为了让弟媳妇能坐着轿子出门。大嫂啊，嫁进程家之前也是王侯小姐，回回出门抬轿子的人就没下过八个，嫁过来之后再没有这样的待遇。真不知道弟媳妇这是命太好还是命太不好。”

        秦且修听了这番话饭也吃不下了，伏案痛哭起来。

        程溍北自然也食不下咽，起身回避了。

        夜里，李巧娘又特意让乳娘把孩子抱到房里来，听见门外传来程溍北的脚步声便开口道：“弟媳妇住在家里，始终是名不正言不顺的。我想着要是弟媳妇肯，不如让溍北抬她做妾，也算是有个归属了。”

        乳娘立马接话，故意放大了嗓门：“夫人您说的什么糊涂话！您也叫她一声弟媳妇，咱们可不像西凉人那样有些什么烝□□嫂的习俗，娶自己的弟媳妇，这可是悖人伦乱纲常的野蛮行为，传出去我们大人恐怕要受天下人的耻笑。她就算不是咱们家的亲戚，您让大人娶一个新寡妇，也要被唾沫星子淹死。”

        程溍北走进屋里，就正好看见乳娘对怀抱着儿子的李巧娘说：“您呀，就趁早断了这份心思吧！”

        李巧娘把儿子抱给乳娘，示意她走：“把柄儿抱出去吧。”

        程溍北被李巧娘思想管束了一整天，这时心中自然不是滋味，在房中踱了几步，又想离开。

        “还有公文吗？”李巧娘边铺床边体贴地问他。

        程溍北停下来，背对着她沉默了。李巧娘等了许久没听见程溍北回来的动静，疑惑地回头。却见程溍北停在小桌边上，正低头快速又平稳地写着什么。李巧娘到此刻依然没能理解自己的失败，直到程溍北将那张墨都还没干的和离书递到她眼前。她才猛然意识到女人最大的失败在于自以为能通过女人的手段管束住男人。男人根本就对男性权力以外的事情毫无感知。

        程溍北沉浸在自己的节奏之中，他几乎是用失望的语气对李巧娘说：“巧娘，我们和离吧。我要娶秦且修做丞相夫人，在这个府里，只会有这唯一的一位夫人。”

        他看着自己的结发妻子，毫不愧疚地说：“我对不起你。”

        而李巧娘到此刻依然深陷在自己的失败中无法自拔，她震惊地说：“你疯了吧？”

        而回应她的只有像成群的虫子一样涌进来的侍女和家丁，他们充满这间屋子的刹那又像虫子一样涌了出去，把她和她的一切生活痕迹都搬到了给客人住的西苑。李巧娘从失败到一无所有的速度快得令人咋舌，她看着那张自己还没签字的和离书，不敢相信上一秒她还拥有情投意合的丈夫、可爱的儿子、令人称羡的家世和尊贵无比的身份，这一刻却只剩下一个有名无实的头衔。甚至连这个头衔，程溍北都要疯狂地夺走：“签了吧，你可以带着孩子体面地回李家。”

        “程溍北！你连你的儿子也不顾了吗？”李巧娘冷笑一声，“要我给别的女人让位，你想都不要想！我不签！”

        程溍北根本不买账，沉声说：“如果你执意不签，那么不要怪我将你降为姬妾。”

        李巧娘不能理解她丈夫的疯狂：“你凭什么……我娘家可是李氏皇宗……”

        “不过是李氏的末流罢了，你可以看看你的娘家还有没有人能说动我。你和孩子可以住在西苑，但是不要踏足西苑以外半步！不要让我和且修感受到你们的存在。如果有一次违反，不要怪我不顾及你的体面，把你休遣回李家！”

        李巧娘跌坐在椅子上，她也开始发疯似的怀疑眼前这个男人根本就不是她的丈夫程溍北，而是一个冒牌的假货要来夺取程府的泼天权富。所以才如此急不可耐地要把程溍北的原配发妻和嫡长子变成这个家里的幽灵，否则如何解释他的一举一动？

        自从李巧娘被迫搬进西苑，秦且修住的地方就被移到了主院里。可惜她根本感受不到任何外部环境的变化，也不在乎自己住在哪里，毕竟命如浮萍，她只顾着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悲剧。或许是因为跟李巧娘哭诉了她的亡夫，秦且修受到了抚慰，时隔几月重新睡了个好觉。这一觉沉得她忘乎所以，等她睁眼的时候还以为眼前的蚊帐是她房间里雪白的床纱。然后她看清了头顶的梁，是横搭竖隔的格子状，她家没有这样的梁。泪水瞬间弥漫上她的眼底，她睡得太早，醒的也太早，现在是更深露重的夜晚。秦且修又开始了她痛苦地蜷缩，但陌生的房间令她无法自如地做这个动作。她想透透气，又或者她感到了什么，总之她打开了窗户。

        程溍北坐在她房间外面，看侧影他似乎正在忍受着天大的痛苦，以至于他也不可避免地弯下了骄傲的脊梁，蜷缩在那里。

        秦且修当然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她知道程溍北这几天搞的那些动作是为了什么：“程溍北。”

        程溍北仓皇地抬头看见她，只好硬着头皮走过来。

        秦且修想问他深更半夜地怎么在这里，又想问他家里是否还好。但想来想去都觉得不合适，她开始观察起这个年轻人。他是她亡夫的哥哥，虽然长得没有一点相似之处，但程溍北毕竟曾是首阳城里最吃香的公子哥，依然带着那股风流与多情的漂亮。而且他如今贵为正三品大夫，不说和宁远扬一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也是滔天权势，还是个铁饭碗。说来无论是家世、相貌、才情他都是一等一的，综合考量之下，程溍北确实是秦且修后半段人生的最优选。但是这些仍然不够，就在程溍北期期艾艾地准备开口时，秦且修冰冷地说：“其实我怀孕了。”

        程溍北惊恐地看向她，他发现她的神色中已经没有了那种痛失挚爱的苦楚。或许是因为一路上他都不敢看她，所以他不知道是在何时那种痛苦的神色被一种锋利的冰冷取代了，又或者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她怀孕了？那她为什么不说？她为什么要跟我回到这来？

        “王聿……既然不是程老爷的儿子。”而秦且修已经在自顾自地诉说他的家族秘密，“他的孩子也不应该待在程家。”

        “你知道……他告诉你的？”程溍北低低呢喃。想来也是，他们夫妻二人伉俪情深，怎么可能彼此隐瞒。程溍北只好问：“那它应该去哪？”其实他想问的是“那你要去哪？”

        “西凉王会庇护这个孩子的。二哥，别想了，送我到西凉去吧。”秦且修劝他，她似乎是疲倦地半合上了红肿的眼皮。她哭得已经太久、太多。

        程溍北紧抿着嘴唇。曾经秦且修的一滴眼泪撞到他的胸口上，一开始他只感到那一小块皮肤始终湿着。后来那一小片湿凉洇进了他的皮他的肉，又浸润了他层层的骨骼，滴在他的心头。其实在心头上存续一滴女人的眼泪并没有什么，它不过是在心脏跳动的时候轻轻地晃荡，那点幅度根本比不上心跳和呼吸，连程溍北自己都听不到。

        而当这个女人再次出现，把她几乎半生的眼泪都倾尽在他的面前时，程溍北才发现这滴眼泪是熔浆，不仅滴穿了他的心脏，还点燃了五脏六腑，最终变成熊熊大火把他烧了个洞穿。

        “但是你不知道这个孩子到底是男孩还是女孩。”程溍北微微侧头，研磨着后槽牙低低地出声。秦且修奇异地发现程溍北的气质改变了，刚才他还在软弱，此时却周身透出一种像火焰一样的美丽。

        “毕竟西凉王还有很多儿子，他已经老了，而王聿却死了。会京的内线汇报说西凉王已经打算传位给他最年轻的小儿子弥察了。弥察为了巩固自己，你一回到西凉不是被迫成为他的王妃就是成为其他王子的大妃，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保证无论你生下的是女儿还是儿子，都不会威胁到弥察的地位。西凉人可不讲究境内的血缘礼仪，母亲的丈夫是谁，谁就是父亲！与其嫁给弥察和他的兄弟，给那群野蛮人做仆人一样的妾室，不如嫁给我。”

        程溍北火热的眼神盯着她：“我，三品光禄大夫。不出五年，朝堂之上宁远扬的名字再也不能盖过我。嫁给我做丞相夫人，我的荣誉就是你的。相府绝不会再有第二个女人，你的儿子就是我的嫡子。”

        他向秦且修伸手。程溍北说得没错，秦且修到西凉，她和孩子的命运不知道要如何。但她嫁给程溍北，她的孩子一定是丞相之子。同时秦且修心里清楚，嫁给程溍北这件事有多么的可笑。

        “我说什么，就是什么。”程溍北见她犹豫，又说到。绝没有流言，没有李巧娘的威胁，没有承诺的更变。而且他一定是绝对是最好的选择。

        秦且修握住了程溍北的手，对方瞬间收紧了力度：“可以，但我的儿子必须是西凉王。我嫁给你，不要有婚礼。等孩子出世，如果是女儿我毫无怨言；如果是儿子，你必须保证他会成为新的西凉王。”

        仅仅是三品光禄大夫并不足以影响西凉的王位更迭，秦且修给他出了个难题。但程溍北还是情不自禁地笑了，他为了娶到她，愿意付出一切甚至透支自己的生命。

        于是秦且修依然还是程家的媳妇，却变成了二少奶奶。程老爷只被书信告知，所以首阳城里的人反倒是第一个知道这个消息的。程老爷气得差点背过去，直接告诉程溍北既然婚姻大事都当儿戏，已经先斩后奏，问都不问父母一声，那么你这个儿子也不用再回来了！做出这样的丑事，除非你休了那个女人，再恭恭敬敬地请李巧娘回来，否则永远都不要踏足首阳半步！

        程溍北自然不可能这么做，他还沉浸在娶到秦且修的喜悦中，而且根本没考虑过带秦且修回去受人蜚语。程溍北为了尽可能地减少人们对秦且修的关注，把自己的新夫人保护得很好。竟然连皇帝都是在三个月后才得知此事。

        皇帝召见程溍北说：“贺喜新婚啊程卿，你有意瞒着朕？”

        “陛下，臣不敢。”程溍北跪在殿下，死死地埋着头。

        皇帝笑了一声，亲昵地说：“程卿，你很有本事。听闻你不仅让朕的表姑做了堂下妾，还堵住了程李两家的风言风语。说来如果德妃还在的话，你也算是朕的连襟了。跟朕说说，秦且修怎么就答应了你？”

        程溍北知道皇帝抬出和李巧娘的表姑侄关系并非是要问罪，但也带着点责怪的意思。程溍北不知道怎么回答，额头已经出了一片冷汗。都说圣心难猜，主要是因为人一旦位高权重起来吹口气都是要命的。那么一个过分年轻却又过分位高权重的人则更恐怖，因为没人知道他哪句是开玩笑哪句是开玩笑的玩笑。程溍北眼前的皇帝就是这样，他年纪轻轻，但已经厌倦了做一个威严的人。他的所有目的都是逗别人跟他放肆地玩，然后他再以放肆的罪名杀人家的头，以此取乐，乐此不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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