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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十章


北方农历八月,秋老虎威力不减,又正逢午后,室外草木渐衰,天干气燥,连带着室内也闷热枯干,邱济泽坐在椅子上看着西移的日头发呆,屋顶的电转扇发出吱吱扭扭的摩擦声音,引得人昏昏欲睡。

        民俗研究会的办公室这时突然被人推开,一位老者走进门来。

        邱济泽忙站起身来,“齐管家来了。”

        老者不响,从容地将手中提着的食盒放在邱济泽面前,取出一盏白瓷盅来。

        “白露降,秋风多,润肺生津,这是夫人特意给公子炖的绿豆百合。”

        “多谢姑母,也多谢齐管家冒着如此大的日头前来。”

        “公子言重了。”齐管家道。

        邱济泽眼珠一转,“齐管家,您在市长府和我这办公室之间奔波也有几天了,秋日午后天气不舒爽,您上了年岁,可要多注意身体。”

        “承蒙公子挂心,我每日也要去老爷办公室听差遣的,一趟功夫,不耽误。”

        “姑父最近忙于公务,近日来倒常在办公室呆到半夜,我们姑侄在政府大楼见的面倒是比在家里还多,”邱济泽斜着眼看了一眼齐管家,又道,“齐管家,这趟回去以后,您不必再劳心劳力地过来了,姑父叫一位老人家来来回回地伺候我,我这心里实在是过意不去。”

        “这是老爷吩咐的事,我们做下人的照做就是了。”

        “齐管家明白我的意思,您也看得到,我邱济泽这些日子可是生于斯长于斯,哪怕是坐化在这间办公室里也决不挪动半步,”邱济泽挑了挑眉,“不然劳驾齐管家跟我姑母说一声,权当为我求个情了。”

        齐管家不响,只是看着邱济泽,露出一张和善的脸来。

        “我听闻齐管家也钟爱字画古玩风雅,我此处民俗文化研究会虽是个新地方,可三两件镇会之宝还是有的,齐管家不嫌弃,权当赠我个薄面。”

        “承蒙公子抬爱,我只是附庸风雅,不敢存宝。”

        邱济泽自讨没趣,勺柄搅着那碗汤水尴尬地笑了三两声,齐管家又张嘴道。

        “公子,公子若有心,我这做下人的便斗胆与公子说两句体己话。”

        邱济泽以为齐管家转变了心意,便乐不可支道,“但说无妨。”

        齐管家开口:“如今老爷是新官上任,公务缠身,夫人与各位高官重臣家眷相交也是应接不暇,老爷夫人膝下无子,事事处处便都视公子为亲出,我早听说三公子有虚怀若谷克恭克顺的德行,公子若是心疼两位长辈,便应当谨言慎行知节守礼,要见世面也得先等到老爷站稳脚跟才是,您说呢?”

        邱济泽听罢此番话心中窝火,脸上假作笑意看着齐管家,心中却道他舌灿莲花,嘴上一口一个公子叫得顺耳,姑侄姨甥虽称公子,却非少爷,嘴甜如蜜给人赋了个挂羊头卖狗肉的身份,倒是给黄岩寿夫妇戴了个高帽;又道此人一番曲意奉承给自己脸上贴了金,明里暗里却讽刺自己礼怠义慢,不知廉耻,丢了市长的脸面;三道这番狗屁体己的僭越话术横竖不过是狗摇尾巴看主人,仗着黄岩寿的势力给他邱济泽这位外人提个见好就收的醒罢了。

        “齐管家说的是。”邱济泽皮笑肉不笑。

        齐管家明知话已说到这个地步,邱济泽若是通情达理,自会收敛行为谨言慎行,无奈此人是块油盐不进的硬石头,又是一方掉到地上沾了灰拍不得也打不得的豆腐,只怕此后乖张愈发,早晚做出伤天害理,牵连受害的事来。

        “齐管家无事便请先回罢,我这里还有要客来访。”

        “老爷嘱咐我要亲眼看着公子喝罢这汤,公子,眼看这汤要凉。”

        邱济泽抓起那盅汤饮尽,喝罢将裸露的碗底露给齐管家看。齐管家接过那碗放进食盒便走出了办公室,临下楼之际还转身看了一眼门上嵌着的民俗研究会会长邱济泽的名牌,无何奈何地摇了摇头。

        “这只老狗!”

        邱济泽站起身踱着步,办公室这处本就不宽敞的空间此时行动起来更觉狭窄,邱济泽越想越气,气自己远离故土亲人寄人篱下其一,气研究会那帮土埋半截的老学究看不上自己其二,气黄岩寿勒令他门禁前须归,房空夜冷欲壑难填其三。九万里风鹏正举,他鼎鼎大名的邱三公子怀抱鸿鹄之志,却要苟于此处仰人鼻息,如今还受制于人坐活监牢,一时愤恨交加,将手中折扇随手扔了出去。

        “邱会长好大的脾气!”何宗昌从门外走进来,捡起落在脚边的折扇。

        “您?”邱济泽暗自揣度,唇齿之间翻滚着那个如雷贯耳的名字。

        “邱会长新官上任,我何某人贺喜来迟,见谅,见谅。”

        “司令您才要见谅,“邱济泽大惊失色,“邱某人未曾伤着您罢。”

        邱济泽眉头紧皱,嘴上连声道歉,两只眼睛却止不住地打量何宗昌其人,如今得见真人才发觉天津卫这位家喻户晓的何司令并非莽夫之相,打眼虽能看出是行伍身份,却不似大字不识几箩筐的赳赳武夫,细看之下眉宇之间反有勇毅气。

        “邱会长哪里话,何某人一介武夫出身,浑身皮肉结实着很,“何宗昌笑道,“何况邱会长的扇子还不曾砸到我身上呐。”

        邱济泽摸不清何宗昌来意,时下乱了方寸,尴尬地笑了起来。

        何宗昌向门外喊去,随行的军士便端着一小盆兰花走进来,放到邱济泽桌上。

        “邱会长这民俗研究会开张也数日有余了,无奈我前些日子实在是军务繁忙,没赶上前来恭贺邱兄胜任会长之喜,今日得闲,这不才想起来亲自登门道贺,我老何是个粗人,不清楚读书人的喜好,又怕送错了礼给邱兄惹上麻烦,因此备下区区草木之花,君子如兰,权当明邱兄,不,邱会长淡泊之志。”

        邱济泽被这番话哄得舒心,顿时醒过神来,招呼着何宗昌落座,又吩咐人烧水沏茶,无人响应时才想起身边并无三两可供使唤的人,便只好冲着何宗昌尴尬地笑笑,“何司令见笑了。”

        “邱兄不必麻烦,读书人事事亲力亲为,是我不请自来给你添了麻烦。”

        “司令哪里话,实在是我招待不周了。”

        何宗昌向邱济泽摆摆手,神情自在。

        “何某人早就听说邱会长才华卓然,”何宗昌环视着屋内,“这办公室的布置也足显清新雅致,不是我们这些舞刀弄枪的粗野之人能比的。”

        还未等邱济泽自谦,何宗昌又道:“邱会长,最近研究会有无活动要办?”

        “怎么,何司令有何指教?”

        “指教谈不上,”何宗昌摆摆手。

        “司令直言无妨。”邱济泽道。

        何宗昌笑了笑,走到办公室一角盯着墙上挂的一副《九河下梢图》细看。

        “邱兄别怪我多嘴,我是想着如今民俗研究会新势始立,不妨以此为噱头趁热打铁,办些文化宣传活动,一来可以杀杀洋人的威风,增百姓之气,二来也能在津门竖起头脸,博些名声,倒不知邱兄这位领头的会长是怎么盘算的?”

        邱济泽走了神,只顾盯着眼前那盆君子兰。

        “邱兄意下如何?”何宗昌回过头来看着邱济泽。

        邱济泽看着何宗昌那双诚挚的眼睛,心中纳闷何宗昌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那传闻中刀尖舔血杀人如麻的活阎王如今屈尊来此拜访个纸糊的会长也就罢了,现如今竟还站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与人谈风弄月,说些文化宣传的虚话。

        “看来是何某越俎代庖了,”何宗昌从墙上扣下一具苍蝇尸体,从指尖弹了出去。

        “司令有所不知,”邱济泽叹了口气,“今日司令屈尊到访,我便跟您交个底。”

        “怎么,”何宗昌道,”邱会长有难处?”

        何宗昌故作天真地看着邱济泽,诚挚外带些疑惑的眼神看得他更觉知己难遇,便决心将黄岩寿的嘱咐抛到脑后去,横竖多位朋友多条路,搭上何宗昌这尊佛总胜过在半亲不亲的姑父手底挂闲职好,等到发觉伴君似虎时,再撤退也不迟。

        “司令不嫌,我这民俗研究会怕只比那纸扎的房子还强些,如今是人丁寥落,只剩我这个空头会长整日苦坐在这里打坐参禅,看日头东升西落,”邱济泽皱了皱眉,“我原是踌躇满志一心弘扬津门文化的,如今倒怕是有心无力了。”

        “研究会不是请了伯礼先生坐镇么,还愁无人可用?”

        “伯礼先生如今是一心只读圣贤书,”邱济泽面露难色,“这研究会又是个于津门军政无大益处的所在,我属实难做其中周旋,但求司令体谅。”

        “邱会长也不必妄自菲薄,研究会发展也是细水长流之事么。”

        邱济泽听罢此番客套话,嘴上唯唯诺诺应着,心肠却凉了半截,细水须长流,他这弯野心勃勃的细水却是既无支流,又无汇海,恐怕久之便要积成一潭死水了。

        “诸位耆老都是惜才爱才之人,因此还要你花些功夫诚恳游说,至于其他方面的难处,我何某人便自作主张替邱会长上上这个心。”

        “真的?”邱济泽立时两眼放光,“如此我可真要多谢司令了。”

        “我与黄市长前几日已详谈过,他也表示此后会鼎力支持研究会活动,邱会长尽可便宜行动,千万不必约束手脚,至于后话如何,何某人就拭目以待了。”

        邱济泽只恨此时胸中激情不能化作言语万千,仿佛明日人便能站在市政府大楼天台上耀武扬威似的,又见眼前此人越看越顺遂心意,便强力压下心头激越。

        “邱某人定不辜负司令厚望。”

        “哪里话,到底还是要邱会长亲力亲为,何某多句嘴罢了,”何宗昌看着窗外落日西沉,“虽说伯礼先生如今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研究会也是有几位可用的人,顾徇齐老伍的,只是做学问,难免清高些,又身无长物,怕是要邱兄多费费心了。”

        “邱某明白了,谢司令指点。”

        “叨扰邱会长许久,何某实在唐突,只因还有军务处理,先行告辞了。”

        “司令,邱某请司令用晚饭,”邱济泽见何宗昌执意要走,又道,“这次请恕邱某招待不周了,下次司令再来,我一定备好茶水点心。”

        何宗昌佯装热情,向邱济泽摆了摆手示意不送,便出了办公室的门。

        何宗昌此举如唐僧搭救了五指山下百年困兽,邱济泽目送何宗昌离开后,关上门竟高兴地在房内踱起步来,他胸中舒爽通透,只差不能翻个跟斗叫唤两声以示愉悦。他本是一门心思考虑如何应付他那位墨守成规的古板姑父,如今何宗昌先一步打了招呼,黄岩寿必定要卖此人面子,这即是雪中送炭,水到渠成,解了邱济泽燃眉之急,叫人好不痛快。

        邱济泽仿若胸中有丘壑,立刻坐到桌前挥笔写就心中计划。

        “顾徇齐,顾徇齐,你程伯礼是块不知趣的臭石头,我却不信这研究会还找不出可用之人!”

        月升日落,初上华灯,邱济泽掩了办公室的门偷下楼去,猥琐身影融进夜色。

        “兄长怎么约定这个时辰见面?”唐九霄将外套脱下来。

        “今日难得恩静不值夜班,我也回来得早,便想要你来吃顿晚饭,”殷世安摘掉围裙,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医院还有个重要病人在问诊,她很快就回来。”

        唐九霄往日只有要事才与殷世安会面,嘴上说着风陵渡生意繁忙,便只选在深夜面谈,实则却怕秘书长府外人多耳杂,三两句话说不清楚,无故毁人清白总是欠妥,后与殷阮夫妻生出误会,会面便干脆改为书信往来,待到三人冰释前嫌解了误会,却不再有值得上门的要事可商了。

        唐九霄环视屋内所见,心中难免唏嘘,不知是殷府确有日日新又日新之貌,还是自己太久未登殷府大门觉得生分,眼见到屋内桌椅家俱,竟如林黛玉初进贾府般伸腿抬手都不自在,通身倒是露出股初来乍到的畏惧气。

        “剥蒜,吃人的嘴短,”殷世安将一头蒜放在唐九霄面前,“你恩静姐不在,总得有人给我打下手。”

        唐九霄拿起几瓣蒜,“兄长要做什么菜?”

        “糖醋,清蒸,酱爆,白灼,一应俱全。”

        “都成,兄长不要做多就是了。”唐九霄道。

        “怎么不许做多,你好不容易来吃顿饭,难道不叫你吃饱了?”阮恩静走进门来,将随手脱下来的外套挂在门后。

        “恩静姐!”唐九霄眼睛一亮,笑出声来。

        唐九霄将蒜放在桌子上,站起身来迎到阮恩静身边去。

        “你最近真是忙得很,自家人倒不如外人见你多。”

        阮恩静语气嗔怪,一边按下唐九霄,一边拉过凳子坐在她身边。

        “恩静姐,”唐九霄正要解释,阮恩静打断她道,“我都知道,你有你的事做,唐小姐有时间赏我个脸吃顿饭就够了。”

        “饭菜好了,洗手吃饭。”殷世安将蒜香排骨端出来。

        “这蒜还用得着么?”唐九霄手里还抓着一把剥好的蒜瓣。

        “嘿,瞧我这记性,我把这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你兄长一顿饭做完了,案板上都不知道还剩下些什么,”阮恩静笑道。

        “吃人嘴短的,怎么还教训起厨师来了,”殷世安用脚拉开凳子,“烦请阮唐二位小姐且移尊驾,咱们吃饭。”

        阮恩静帮忙,两人顷刻间便将饭菜摆满了桌,殷世安厨艺不错,因此眼前的菜品便道道色香味俱全,唐九霄拿着筷子坐在桌前,倒不知道先夹哪一道菜了。

        “家宴本求团圆,因此菜色简单,做的也都是家常。”殷世安道。

        这桌上菜品若真如殷世安所说家常也罢,木樨肉、蒜香排骨、葱烧菌菇、珍珠豆腐,偏偏这十道菜中八道鲁的“寻常”却难掩殷阮夫妇玲珑心思。唐九霄想,他二人本知晓自己出身齐鲁之地,口味重油盐主鲜咸,是天生的北方胃口,便做了这些乡味出来,却何至于如此大费周章,拿出十成待客之道准备至此。

        唐九霄只觉得肺腑之间如暖流潺潺,忍不住鼻头酸涩,几乎涌出泪来。

        “我敬兄长和静姐一杯。”她将酒送到嘴边。

        阮恩静明知唐九霄心思,却拦下酒杯,给她碗里夹了一筷菜。

        “这北方菜系不过是些藕断丝连的姻亲,做起鲁菜来倒也不费什么功夫,”殷世安舀了一碗汤递给唐九霄,“改日我做粤菜给你们尝,功夫菜,味道不一样。”

        “殷秘书长最近在各大菜系上小试牛刀,我提议,干脆辞了职位去应聘后厨。”

        阮恩静故意开玩笑,唐九霄也笑起来。

        “做菜者所求不过为食客舒心爽口,为政者所求也不过是黎民百姓顺心遂意,所做之事虽相异,修的却是同样道理,我何必多此一举。”殷世安得意洋洋。

        “你这是诡辩,”阮恩静说着,又夹了一块排骨到唐九霄碗里。

        唐九霄望着眼前碗中已堆成小山的饭菜,忍不住轻叹了口气。

        “这顿饭怎么只有我一个人吃,”唐九霄看着眼前的两人,“静姐,兄长,你们也动筷子。”

        “醉翁之意不在酒,你兄长是专等着你这位食客的反馈。”

        阮恩静话毕,唐九霄便看到殷世安那双赞同的眼睛,恍然大悟道:“馔玉之食,馔玉之食,珍馐本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

        殷世安与阮恩静听罢便大笑起来。

        “天津卫变天了,连从不撒谎的人也学会诓人了。”阮恩静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这些话虽有掺水嫌疑,好在态度诚恳,我暂且相信。”殷世安说道。

        唐九霄这顿饭吃得安宁舒适,她听着阮恩静与殷世安相互打趣,各自说些医院与政府工作的趣事,便觉得书上所写陆放翁苍烟落照想必不过如此境界,心境便难得沉静起来,好似人生中最大的事只是把眼前新添的饭菜吃完,此刻浮世万千迎来送往左右逢迎琐碎事情,在这间暖房外皆悠悠旋作虚空,别有天地非人间。

        唐九霄舒心之余心头仍挂着闲事,便想着如何将关于陆思清的两三事说与殷世安听,可几次试图挑起的话头都被殷世安故意压了下去,他水到渠成一般将话再次转到闲话琐事上,便只字不提其他。

        唐九霄心里了然,便不再赘言。

        茶余饭后清洁打扫的事殷世安并不让唐九霄插手,她便坐着等这夫妇二人收拾妥当,待阮恩静擦干净手从厨房出来,三人又小叙片刻,唐九霄才起身告别。

        她将阮恩静交予的那件贴身衣服仔细收好便走出了殷府大门,经过巷子拐角时还看到殷阮二人站在门口向她挥手,唐九霄的眼泪忽然就掉下来。

        阮恩静出门前将她拉进卧室里,讲秋天寒得快,人容易受凉,做了件小衣服给她,试试合不合适,末了还不忘补上一句,女红不好,不许嫌弃。唐九霄脾胃不舒,因此夏秋换季时便常闹腹痛,阮恩静不知从哪里听了一嘴便记在心上,特意做了件兰绣月白肚兜出来。唐九霄摸过多少好料子,上手便知这件衣服由里到外都下了功夫,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只是呆呆地接到手里,对阮恩静道了声谢。

        阮恩静只是看着她笑,轻轻掐着她的脸喊了声傻丫头。

        唐九霄拐个弯走进涌泉巷时,腑脏之间暖泉一样的藤蔓便借着暗巷的逼仄隐秘滋生起来,似乎要冲破她身体坚硬的壳膜,将整具华丽的血肉都泡进温水里。

        彩云易散琉璃脆,让脚下这条路再长些,让脚下这条路再长些,让她晚点堕回风流的炼狱,让她慢些离开殷府的人间。

        几个白俄女人推开起司令的门走出来,身姿婀娜地穿过街心,旗袍包裹下的玉体玲珑有致,引得街对面几个乞丐吹着口哨调戏,拉黄包车的男孩也被这声音吸引,回头看时不留神撞到唐九霄身上,吓得跪在地上怯生生喊着小姐。

        唐九霄将男孩扶起来,只说不妨事,便顺势坐上车道出目的地来,不想那男孩却啐了一口到地上,声称自己已经打烊,今日再不做买卖了。

        安逸是个好东西,唐九霄想,可惜她这样的人不配拥有。

        她不过走了片刻,黄包车的摇铃便从身后响起来,男孩拉着一对中年夫妇从她身边经过,两只腿迈着大步,透亮的嗓子高声喊着“老爷太太坐稳扶好”,唐九霄盯着黄包车离去的方向,裹紧了外套,向灯火阑珊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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