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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一章


“这些酒不能放在后院,还得劳烦各位哥哥们动动筋骨搬到前头去,”莺歌笑着招呼,“辛苦各位哥哥,待会我们掌柜的少不了各位的好处。”

        “得嘞,听妹子的,后边再来几个手脚麻利的。”

        男人话音未落,便有几个衣服背后印着“酒”字的粗壮男人赶上前来,利落地把后院码得整齐的三五只木箱搬到了前厅去。

        陆思清放下手中的报纸打屋里向窗外瞧时,酒厂的帮工已经散了,只有温婶蹲在地上浆洗东西。陆思清来此已有时日,风陵渡前厅虽喧如闹市,后院却安静,园中各人并不来搅扰,只有温婶长如一日将饭菜送到眼前来,话也讲得和蔼,只叮嘱一句“姑娘吃饭”便再无他言。后来便有个男孩石头上门来,时至九点便“笃笃”敲两下窗示意,将一堆报纸放到窗台上便走。哀莫大于心死倒罢,陆思清只恨自己久之竟觉安逸,因此讨厌起这份安于销金巢仍能随遇而安的坦然来。

        她幼时便跟着父母亲几易其家,成人后的年月更是跌宕。父亲腿脚闲不下来,又总做飞黄腾达的梦,因此初为人父时便嚷嚷着男儿志在四方要跑到南方去闯荡。最初在军队里混时日还好,可久之逢打枪要换地方,陆思清只好跟着车马南来北往地颠簸,后来父亲嫌弃军饷难糊家口,又发不了大财,便干脆不顾妻女地跑到南洋去,她和母亲这才定居下来,在南京的一处破屋里落了脚。

        母亲死后,她刚好读完女中,便拿着母亲为她攒的嫁妆钱去香港过了几年陋巷低瓦的求学日子,后来虽回到南京,所居非故乡,扁舟无岸,孤家寡身,安逸是奢侈物,贪恋倒成了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病。

        陆思清想到这里,又坐回桌子前去,桌上一堆新的旧的报纸已按日期摞成厚厚的一沓,最早的一份是她初到风陵渡时送来的,竟是一个多月前了。她那时没心思去看,太阳底下无新事,贫民区太平里起火,无人伤亡,这总算好消息,下头跟着的便是一篇引人联想的豆腐块,什么老房子烧火火更旺,白头翁私会妙龄女,标题更大,版面更多,讲的是一位老教授勾引女学生的风流事。陆思清觉得无聊,转过头去看月份牌,大拇指翻页时在那上头留下个黑指纹,她走到脸盆架旁洗了洗手,又想起毛巾还晾在外面,便推开门走了出去。

        “姑娘起得早,”温婶正蹲在一旁忙着涮洗,见她出来,热络地打着招呼。

        陆思清话未出口,只觉一股奇异的臭味入鼻,不禁皱了皱眉。

        “姑娘离得远一些,这东西脏,可别沾到你身上。”

        陆思清见温婶不慌不忙地从硕大的木盆中捞起黄褐色的软物,时下腥臭味更浓,方知这东西正是那异味的来源。

        “温婶,这是什么东西?”

        “绵羊肠子,”说话间,温婶将那肠子翻了个里外接着淘洗。

        “绵羊肠子?”陆思清纳罕,“做什么用的?”

        “这东西戴到男人那里,行房的时候女人不会怀孕,稀罕么。”

        莺歌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陆思清身后来,在她耳边道。

        “莺歌,”温婶道,“这丫头真是,不干不净的,你跟陆姑娘说这些干什么!”

        莺歌故作调皮地耸了耸肩,随手拿过一旁的矮木凳放在温婶屁股下头,又蹲下来要把手伸进盆里去。

        “用得着你沾手,去去去,把厨房里的烧碱给我拿过来。”

        莺歌将烧碱倒进木盆里便乖乖蹲在温婶身边,一边哼着歌一边低头抠着手边一块长着青苔的方砖,像只难得温顺下来的小狗。

        “做出来也没人会用的,最后不还是咱们姑娘受罪。”

        莺歌说完,忽然抬起头来看向陆思清,“陆姑娘,你知道女人怎么避孕么?”

        “莺歌,大早上你发的什么羊癫疯,”温婶道,“你闲得慌便去前头帮忙去。”

        “柿子蒂晒干,磨成粉冲了汤水喝下去,便不会怀孕,因此这汤又叫‘断子绝孙汤’。”

        莺歌忽然嘴角一弯,正值碧玉年华的脸上露出一抹惨淡笑容来,陆思清不由得心头一惊,她本以为这张脸会永远烂漫,就像吃“万年牢”的那天一样。

        “这孩子,去去去!”温婶站起来就要把莺歌赶到前厅去,莺歌却蹲着不动。

        “□□、水银,□□,加少许到汤饭里,既能避孕,又能落胎,”莺歌面无表情地看着陆思清,“不过千万不要加多了,要不吃得人七窍流血,命就没了。”

        “你是许久不挨打忘了疼是不是?”

        莺歌听罢这话立即哑了声,沉默着将身子佝得更低,伸出半根指头在那盆污物里搅弄乾坤,似是故意发泄心中怨怼。陆思清闻声辨人,自然知道来者是谁,却不好与那人打照面,便忸怩着将转过去一半的头又转了回来。

        “陆姑娘见笑了,我教导无方,”唐九霄说罢低头看向莺歌,“昨日就叮嘱你今儿到后院来给陆姑娘送玉,你忘得倒干净。”

        “我忘了能怎么的,”莺歌的声音突然大起来,却是对陆思清喊的,“我还怕不小心摔了她的玉,砸了宝玉楼的招牌!”

        “莺歌,”温婶怒喝,“没规矩!”

        陆思清虽不解缘由,只把莺歌此举当作十几岁的孩子闹脾气,因此并未放在心上,反倒是见到温婶发怒,觉得今日与平日里待自己蔼然的老妇似是两个人一般,心中有些惊讶。莺歌却已一溜烟跑进屋里去了,留下陆思清站在原地动不得,走不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尴尬地背对着唐九霄。

        “姑娘,我先去忙了,晚上伺候的人已经安排好了。”

        温婶将那木盆盖上便走进屋里去,院子里只剩下唐陆二人。

        “陆姑娘,你的玉,”唐九霄从随手握着的灰色小帕中取出一块青玉递给陆思清,“宝玉楼的徐广慈徐师傅素有‘妙手捻’的美誉,手艺也是上佳。”

        陆思清接过这玉便知唐九霄找来修缮此人绝非浪得虚名,她这方随身玉坠本不值钱,如今玉身坏处以贵料填缀,鹤嘴处巧镶金饰补损,整块玉竟完璧无暇起来,难得自落巧夺天工之势。

        “这块玉实在不值得这般修补,”陆思清反复看着手心的玉坠,脸色却慢慢难看起来,“我现在身上没有钱,唐小姐,我实在不知如何还你。”

        “这块玉虽称不上无价宝,却有陆姑娘珍视之处,我找人修补也不过成人之美罢了。”唐九霄笑了笑,又觉得自己难免多言,便抬脚准备离开。

        “唐小姐,”陆思清欲言又止。

        “陆姑娘有什么事么?”唐九霄道。

        “我可以向唐小姐要些笔墨么?”

        唐九霄见陆思清态度暂缓,又愿意放下成见提些要求,心中不免觉得宽慰。

        “我想向南京,我的一位朋友家里写一封信。”

        唐九霄还未张口说话,陆思清又道,“我只是想问问她的近况。”

        唐九霄连忙解释道,“我没有别的意思,陆姑娘,你不要误会,我待会叫人将纸墨给你送过来,陆姑娘将信写好后,直接交给石头就是了。”

        “我自己去取也是方便的。”

        唐九霄不响,低头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一把精致的黄铜钥匙递给陆思清。

        “这是那间书房的钥匙,陆姑娘去过的,纸墨便放在柜左第二个抽屉里,”唐九霄仔细观察着陆思清的面色,“陆姑娘或有读书的需求,也可到书房去取,左不过是些四书五经之类的旧线本,时兴的鸳鸯蝴蝶、武侠神怪倒是没有。”

        陆思清并不伸手去接那把钥匙,唐九霄又道,“我现在已没有时间去书房里坐冷板凳了,还要劳烦陆姑娘帮忙看看,那些落了灰的书有没有被虫子蛀了。”

        陆思清接过那把钥匙,“谢谢唐小姐。”

        唐九霄微微颔首,便径直离开了后院,陆思清却仍站在原地瞧着手心里那把黄铜钥匙发呆。

        风陵渡后院的教习课程早已结束,陆思清书读得入神,只听得春风又绿江南的诗句绕耳不绝,却不觉时光流逝半分,抬起头时,窗外已遍是晚来天色了。

        陆思清放下手中的书本,犹豫着拉开了书柜抽屉内的暗环。

        她知道,今晚宴会结束之前,这间房子是断不会有人进来的,因此才敢再走进来,心里却仍有鸠占鹊巢的怯意,倒像是做贼一般。

        唐九霄的卧室与自己刚来时所见并无分别,如今毫发无伤地站在这里再加环视,心中却是别样境界。原来陆思清只当风陵渡是虎狼地、阎罗刹,不曾想自己竟如娇小姐一般在此养尊处优起来。

        她心头一时生出怅惘,惊叹自己果真在这不知底细的地方待了一月有余,又不知尚且待到何时才算完,心情竟比初到此地前路未卜时还要惶恐惊惧三分。

        “诸位晚上好,”门外传来唐九霄的声音。

        陆思清走到门边,露开一丝极窄的缝向外看,正瞧见站在舞台上的唐九霄,她身着一件紫红色丝绒旗袍,脖颈配细珍珠项链,正对着台下的人侃侃而谈。

        唐九霄面色年轻,因此晚妆特意画老了些,经灯光一照显得大气,又不失娇柔,恰巧压住了那身紫红,带着当家人的体面稳重。陆思清再看时,一不留神被吊顶旋转的灯晃了眼,转眼瞧去,才发现风陵渡已是改头换面的气派:满庭西式的家俱装潢极惹人眼不说,那面流光溢彩的玻璃墙更是锦上添彩,如今经由摇光漫射,墙面发出幽微的蓝光,恰与这满眼的璀璨相得益彰,一时别有风味。她看向台下,除了人群外围拿着相机的小报记者外,众人皆是些衣饰豪丽的贵族阔少。两位穿着军装的人正和一位身着白底蓝花旗袍的姑娘谈笑风生,那年轻一点的白面军士虽显腼腆,眼睛却有意无意地看着姑娘的脸,还有位獐头鼠目学究打扮的师爷穿梭场内与几位记者耳语,时不时走到一位穿着绿旗袍的姑娘身边去卖笑。

        陆思清无意观摩众生相,只是静静地看着台上那人,唐九霄说的话从自己左耳朵进去,绕几个弯子再从右耳朵出来,无非是些讨好客人的漂亮话,因此字里行间都风情万种,只为勾着王公显贵在此豪掷千金,又难得不流于俗,显山露水时也处处摆着风陵渡的阔,叫人不敢轻看丝毫。她忽然想起自己读女中时,班上有个颇爱读风月故事的女同学跟她讲,老上海的长三先生,每逢出局便由小倌用四台大轿抬到酒楼去陪客人喝老酒,全副头面阔气得很。

        唐九霄也有这样的生活么,陆思清皱着眉想。

        陆思清向门外再看时,唐九霄左手挥了挥,舞台一侧穿黑色西装的洋乐队便敲打起来,福克斯的节拍律动感十足,唐九霄拉着秋白,二人跳起美国最时兴的狐步舞来,引得台下连连鼓掌叫好。

        唐九霄站在人群中风情万种自不消说,她不知何时换了一件红色吊带亮片流苏连衣裙,身体被勾勒出富饶的曲线,露着瓷白如玉的肌肤,秋白其人也是玉树身姿,与她有来有往,舞步默契,难怪她偶尔听到几位来后院的姑娘讲,九娘与秋白公子是碧玉佳人龙凤配,登对,登对。

        众人很快骚动起来,跟着音乐的节奏依样画起葫芦,穿长衫的,穿西装的,穿军服的,晃动着身体,不伦不类的,女人们倒是扭得大方,随意比划两下都是性感的,唐九霄似乎也很愉快,陆思清突然觉得没意思起来,便拉过那面橱柜墙,回到书房中继续读她的书去。这一时分心不要紧,她却再难沉浸到那精彩绝伦的演义中去,眼前脑中倒全叠印出唐九霄的身影,连温婶进来送夜宵也毫无察觉。

        “陆姑娘还用着功。”温婶将一盅银耳羹放在陆思清面前。

        陆思清向墙上看了看,指针已指向了十二点一刻。

        “外头还不知道到几点呢,姑娘早点歇着罢。”

        陆思清点了点头,又问道:“温婶,后院教习的先生走了吗?”

        “姑娘是说程先生,”温婶笑道,“从前每逢院子里来了新人,先生都是要教完识字课才会回去,因此这半年都是吃住在这里的,姑娘找他有事?”

        陆思清摇了摇头,只道多谢,温婶便收拾好残羹离开了书房。

        陆思清惊叹于唐九霄通天的本事,竟能够将程端先请到风陵渡来教众姑娘读书识字,她这些日子在天津各类时报上读过些他的文章和仰慕者写的评议,才知这位伯礼先生是何等人物。某文学社月刊评:他既写政论散文,亦作骈四俪六,政论力避激进,骈体不事雕琢,骨架提纲挈领,韵律工整铿锵,可谓得体。撇开文章不谈,这位程先生从不跟风评论时事政治,偶尔动笔也只写载道风雅,早些年被新文学派批评拥护封建主义旧文学,便停笔改译西方名作,后来新文学风潮渐衰,他便理所应当成为天津文界的北斗之尊了。

        世间都尊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陆思清虽不知风陵渡在天津卫何等地位,却知世道向来瞧不起风月门里男盗女娼,如今连程伯礼这样的津门耆老都为唐九霄座上宾,陆思清唯恐胡思乱想辱没了这位先生盛名,却留下个百思难解的心结。

        她又想,这销金风月之地前后真是截然的景色,前厅犬马声色酒绿灯红竹箫四面笙,后院灯火三更诗声琅琅京口瓜洲渡,书中自有天地苍茫广野,风陵渡众位姑娘却是笼中金丝,断翅难行,不免令人嗟叹。

        陆思清心绪烦乱,便干脆拉了灯回去,她将后门锁好走下廊梯时,从那梯下暗处却忽然升起来一团黑影,“噌”地立在她面前,吓得她险些叫出声来。

        “陆姑娘,是我,莺歌。”

        陆思清抚着跳动的心口,又急又气,看到莺歌那张泛着泪痕的脸却又不知如何开口,惊讶也罢,心软也好,只得硬将心中愤怒平下去,从嘴里挤出一句话。

        “莺歌姑娘,你怎么在这?”

        陆思清看着站在不远处的莺歌,月光柔如水,映在莺歌脸上,使她白净伶俐的脸上平添了几分无辜稚气。

        “我一直坐在这里等你,九娘要我同你道歉。”

        “我并未觉得冒犯,”陆思清沉默片刻,又道,“你年纪小,我只当是闹脾气。”

        陆思清心中明白这话一定会无端惹怒莺歌,却不知为何存心不以为意地说出来,显得她这人慷慨从容似的,不是的,跟十四五岁的姑娘兜圈子并不见得能获什么乐趣,只因为这姑娘是风陵渡的青鸟,是唐九霄的信徒,是血气方刚又自恃聪明最易掉进猎人圈套的狼崽。

        她只是,太想知道这座金碧辉煌的庭院深处有什么样的秘密和肮脏。

        “我不是闹脾气,我只是不喜欢你,”莺歌本是反驳,语气却见软。

        陆思清在台阶上坐下来,又向一侧挪了挪,给莺歌留出个容身的空当,站着的人仍是别扭着,一动未动。

        “你来了以后,九娘再没开心过,”莺歌抽了抽鼻子,“我不喜欢你。”

        “你道歉也是因为唐小姐,不是真心想跟我道歉。”

        “是,”莺歌点了点头,“我巴不得你快点走。”

        “好像是我求着来到这里的,”陆思清嗤笑道,“我是被绑来的,莺歌姑娘,是你们那位九娘三番五次将我掳了来,困在这里不放,你倒是会颠倒黑白。”

        莺歌坐下来,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九娘有心事,她不和我讲,我也看得出来,”莺歌坐下来,“陆姑娘,你或许和她的心事有关系。”

        “这些绑架人的勾当叫你说得比勾栏瓦舍里的话本故事还有趣,莺歌姑娘,我并不在乎我与谁有关系,我只是不知道自己是触了什么霉头才落到如此境地来。”

        陆思清怔怔望着当空一轮皓月,镜儿宫里寒光灼人,照出嫦娥桂影,照出庭院空明,照得草木如藻荇,照得惨惨戚戚。

        “我们风陵渡从没做过强买强卖的生意,九娘也绝不会害你,”莺歌突然走近,抓住陆思清的袖子,“陆姑娘,将来无论发生什么,我求你也不要害她,好么?”

        陆思清听到心中那座艰难建起来的墙轰然倒去的声音,断坯颓垣的灰尘糊住了五脏六腑,露出墙脚下几窝蚂蚁蛀虫,争先恐后啃噬着她的心。

        她拂掉莺歌的手站起来,与她隔开几步之遥。

        “怎么害人的反倒怕被害的图她性命,莺歌姑娘,你难道不知道,我如今是你们九娘手心里的蚂蚁,我已不求她能放我一条生路,只求她不将我捏死便谢天谢地了。”陆思清轻蔑地笑了笑,“你们这里的人还真奇怪,做的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买卖生意,说的却尽是行善积德的好话。”

        陆思清说着,只觉得两行清泪从眼角流了出来,信手去拂,却只摸到冰凉的脸颊,她心中酸涩,只想离开这是非地,直到看到莺歌走过来跪在她面前,陆思清的心头火一下子长了起来。

        “从前我们有百般不是,我今日向你一并请罪,求陆姑娘原谅。”

        陆思清坐回台阶上,看着莺歌佝着的跪影发呆,她厌恶这种带着祈求意味的仪式,更厌恶有人以此为手段,明面是哀求,暗里却是要挟,她并不想扶起她,又感到身体里有只张牙舞爪的鬼怪咆哮起来,恶念先善意半步给她带来一股奇异的快感,她看到莺歌变成了红娘手中那张棋盘,她要借这张棋盘与唐九霄对棋博弈,她要看看唐九霄这位相国夫人的棋盒里到底有何妙子。

        “唐姑娘说你没规矩一点不假,你这番道歉岂不是把她的错一并认下了。”

        莺歌转头看向陆思清,脸上闪过惊讶的神色,又随即黯淡下来,拍拍衣服站起身来。

        “我是个乡野丫头,上不了席面的狗肉,陆姑娘说我没规矩也不错。”

        “难怪今晚这前厅如此热闹,莺歌姑娘却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坐在这里。”

        “我是向陆姑娘看齐,陆姑娘也不许到前厅去,后院不是一样住得舒心么,”莺歌嗤笑道,“最近九娘教我重读《三国志》,司马文王与禅宴,后主喜笑自若,直道,此间乐,不思蜀,这种心情想必陆姑娘最能体会了。”

        “你!”陆思清被人说中心事,又无可反驳,便露出一张恼羞成怒的脸来。

        “陆姑娘何必和我争口舌呢,”莺歌道,“我这张嘴,天生就是给少爷公子说体己话的,要不然就是把穷人老百姓骂得狗血淋头,怎么能叫陆姑娘一个体面得连骂人家祖宗十八代都说不出口的女学生占了上风去?”

        陆思清听罢这话忽然羞愧起来,将头偏到一边去,“我没有这个意思。”

        “我知道,”莺歌长叹了一口气,“陆姑娘,我们园子里的事,你到底是不明白。”

        陆思清叹了一口气,“那你就跟我说清楚。”

        “我们园子里从前闹出过人命,寒栖姐姐就是因此而死,从那以后,除了前厅伺候客人的姑娘们,九娘不许我们任何人在这种时候去前厅瞧热闹。”

        “寒栖,是谁?”陆思清纳罕。

        “寒栖,是从前侍候九娘的姐姐,她在的时候,我还跟在温婶屁股后头,在灶房里拉风箱呢。”

        莺歌坐在陆思清身边,目不转睛地望着院落某处发呆,好似在自说自话。

        “杨妈妈,“莺歌又补上一句,“哦,就是我们园子从前当家的妈妈。”

        “杨妈妈死后不久,九娘便将前厅的赌场经营卖给了一家小赌坊,过了段日子,秋白哥哥便找了中间人说和,添了些价钱将赌场搬出去给人家作分店。”

        “大家都很高兴,从此园子里再不见那些要钱不要命的人来赌,九娘那年正是新人当家,园子里又是一派新气象,她想快些在杨妈妈之后立起威信来,便打算将风陵渡重新装潢,到时候开业大吉,我们园子的招牌便能在天津卫更响些。”

        “后来呢?”陆思清问道。

        “没想到开业前一天,园子里忽然来了一位来历不明的吕少爷,他说看上了寒栖姐姐,要讨回家做小,九娘不答应,和那人磨了好一阵子,后来到底松口放了人。”

        “来者不善,这人恐怕不是什么好人。”陆思清眉头一皱。

        “九娘说,这位少爷和天津卫的大人物攀着亲戚,不好得罪,寒栖姐姐也怕给园子添麻烦,就答应了这门亲,”莺歌将脸埋进双腿,“成亲第二日,姐姐就被一张木板抬了回来,光溜溜的身子上盖着块白布,掀开时人只剩一口气了。”

        陆思清鼻头一酸,无限滋味涌上心头。

        “秋白哥哥去查,才发现那位吕少爷是凤来仪老板齐疏鸿的酒肉朋友,又是汪总督在军校时一位同窗的远房外甥,”莺歌擦了擦脸上的泪,“我们是被人摆了一道,算命先生算准了开业的日子,写帖的时候却叫齐老板的人掉了包,特意换在那个姓吕的王八蛋和他表舅来天津走亲戚的那一天。”

        “这位齐老板和你们有过节?”

        “九娘当初卖掉赌场时,约定与那位赌坊老板四六分账,六分利给的便是风陵渡的招牌,后来那老板竟然挂着风陵渡的招牌放印子钱,给我们惹了不少麻烦,九娘便买通了几位赌客,抓住赌坊出老千的由头撕了契据,砸了招牌,当时又赶上天津市长孟津韦查赌风,那家小赌坊就关门大吉了,我们这才没惹上官司。”

        “原来如此。”

        莺歌点点头,“只是没想到,齐老板才是那家赌坊的老板。”

        “这种小赌坊容易避开警察局的盘查,放印子出老千无恶不作,看来也是齐老板的销金窟,”陆思清叹了口气,“唐小姐怕是从没有想过这家小赌坊背后有高人坐镇,我话讲得难听一些,恐怕当时她也是有意选了这家小作坊。”

        “这是实话,我们挑软柿子捏是真的,”莺歌说完又道,“你很聪明,陆姑娘,难怪九娘会喜欢你。”

        陆思清神色一怔。

        莺歌苦笑道:“我们不是恶人,却也不做菩萨,九娘那时常说,赌与嫖,天底下的腌臜事我们占一成就够了,偏偏园子里太多客人既赌又嫖,不愿九娘专心做生意,因此我们才故意把赌场盘给一家小赌坊,两个地方里外里拢共几步路的距离,眼下让他们先打着风陵渡的招牌拉客,为的就是留住这些金主。”

        “寒栖姐姐走后,九娘亲自下帖请了园子里的所有客人,连带齐老板和那位吕少爷,开业的堂会唱了三天,唱得整个天津卫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九娘从此剪彩当家,也在天津城立住了脚,‘云中鹤’的花名就是从那时候喊出来的。”

        “后来园子里落寞了好一阵子,九娘从此再也不许我们这种时候去前厅抛头露面,”莺歌道,“哪怕她心里明白,寒栖姐姐的事,是再也不会发生了。”

        “这些人哪里是看上寒栖姑娘,是要借唐姑娘的身边人打她的脸罢了,”陆思清皱了皱眉,又道,“你们得罪过什么人么?”

        莺歌摇了摇头,又叹气道:“九娘为了搭救寒栖姐姐,不惜,不惜去求她最敬重的人,只可惜还是晚了一步,好人不长命,这句话终于也落到了我们身上。”

        陆思清原以为莺歌是情智初开的小姑娘,听罢这番话才发觉她也是九窍通郁的聪明人,莺歌听罢却笑道,“左右逢源的行当里吃饭,人前不过装傻充愣罢了。”

        “起风了,”陆思清百感交集,身心俱有凉意,便裹了裹外衣。

        “天津卫的风刮得久,”莺歌抬头看了看天,“什么时候停还说不准呢。”

        莺歌说完打了个哈欠,起身走下楼梯,陆思清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叫住她。

        “齐老板如今还难为你们么?”

        “齐老板命犯孤辰,没过多久就驾鹤西去了,他在江湖上又结了不少仇家,树倒猢狲散,有凤来仪也成了枯藤昏鸦。”

        莺歌说这话时,忽然从暗处回过头来,冷不丁冲陆思清笑了一下,一双眼睛在夜色中格外炯炯有神,几乎将陆思清吓了一跳。

        “陆姑娘别忘了答应我的话,”莺歌道,“大恩大德我永记于心。”

        后院本就无人,莺歌离开后,四下更是静得骇人,陆思清左右踱着步,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她和莺歌达成了何种约定,头顶乌云如墨,眼见寂寥无人,她看着天边一弯钩月,忽然想起苏东坡的一首词来,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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