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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梧桐更兼细雨


宏浦医院的会诊室,众多医生身着白色大褂围坐一起,商讨一位冠心病病人的治疗方案。

        林医生作为该病人主治医生,坐在会诊室最里面的位置,神色紧绷;

        宏浦医院的心外科,作为全国数一数二的心外科室,这里每一位医生的实力都是毋庸置疑的。大多数时候,会诊的目的与其说是商讨治疗方案倒不如说是商定治疗的必要性。

        “我不建议做手术,手术的风险太大了。”一位发须尽白的老医生十指交叉,翘着二郎腿,摇晃着椅子缓缓说道。

        接着另一头,一位歪坐在椅子上的青年医生,大褂里面还穿着间青色的手术服,单手托腮,半阖双眼,迷懵道:“这位患者已经79岁,我们不是说不救,而是要考虑这个手术做下去,存活率多少,或者存活之后生活质量是不是还不如术前。”

        “反正如果是我的家人,我不会选择冒这个险。”说完这话,老医生抬眼去看林医生。

        他仍旧一言不发,牙齿轻咬下唇,眼神落到手里的病历上,神色犹疑。

        老医生见状,仍不甘道:“这位患者的情况,刚才王振说的那几点是很现实的问题”。

        王振就是方才有些迷迷瞪瞪的青年医生,他刚完成了一台长达6个小时的手术。

        老医生接着陈述,语气平缓:“首先,她这次治疗的病因是冠心病,但是她自身本就有心绞痛,心脏节律也有问题,平时都靠起搏器。再者说,还有血管三支病变,患者年纪大了,还伴有瓣膜老年化的主动脉钙化等一系列问题。肾功能也处于边缘化状态,贫血,腔隙性脑梗,一旦围术期过后,肾功能很有可能变差,到时候透析的话,只会进一步增加心脏负荷。”

        苏落峰听着马教授的话,心口像是挂了一坨生铁,就这么揪着他,往下坠。

        ‘冠心病、心绞痛、肺功能差、腔隙性脑梗’这些词一个一个地在他脑子里浮现,这和他两周前的那位病人情况太像了。

        当时他的母亲——著名的心外科专家年晓华也像今天马教授这样,将病人可能出现的情况一一列举,但是他当时还是选择了做手术。

        他还记得踏进手术室之前,患者家属对他讲的话:“医生,万一真的您别让我母亲受罪”。当时那位家属说完这句话,在手术室门口,一位五十多岁的男人,哭的泣不成声。

        医生想让病人存活的热切程度并不比其亲人少,看着垂危的病人通过自己的救治脱离危险,对每一个医生来说是莫大的幸运,这代表着在这场与阎罗的厮杀中,医生暂时赢下了这一局。

        可是这本就是一场不公平的战斗,死亡是每个人既定的结局。

        那一次,苏落峰输了,病人没有走下手术台,那次是他从业以来遇到的第一次手术失败,对他的打击是十分沉重的。出手术室时,家属绝望的眼神他永生都不会忘记。

        当天苏落峰瘫坐在手术室门外的椅子上一动不动,手术服都湿透了。沮丧、失落和挫败感始终萦绕着他。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家,那晚,他彻夜未眠。

        一个医生对自我价值的否定,有时候就是一次失败的战斗。一次失败,便足以将一名最骄傲的医生打倒。

        所以今天的会诊,他没有任何勇气发表自己的意见。因为他知道,这对任何医生来说都是极为艰难的抉择。

        “我觉得还是要做手术。”林医生抬起头看着墙上“与时间赛跑,争分夺秒;与死神较量,救死扶伤”的标语,眼神尤为清澈;

        视线又重新落回手上的病历,目光如炬。

        随着这句话轻飘飘的说出,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也包括苏落峰。

        是啊,做!就算是让他重新选择一次,纠结百回千回,他还是会选择做手术,他穿着白大褂站在病人面前,那他的身份就是站在鬼门关的战士,以微薄之力抵抗恶鬼撕扯,他、他们一直是这么做的。

        马教授也不再像方才那般踟躇劝阻:“那好,我们现在需要考虑的问题就是手术中可能出现的突发情况了,患者的身体条件不可能像常规搭桥手术那样从正面开刀,只能做侧面微创,困难肯定是有的,但我们也不会没有一点把握就上台,这种手术你之前也做过很多台,我相信对你来说不算难事儿,但也不能掉以轻心。”

        王振也坐直了身体,睁了睁眼睛,深呼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那就做手术吧,既然病人找到我们,那就说明病人对于现有病痛已经无法承受,先把眼下这关过了。”

        接着马教授给苏落峰递了一个眼神:“你上次那个患者和这次的情况相似,你有什么想法。”

        马教授是苏落峰大学时的研究生和博士导师,和她的母亲年晓华曾经是校友和同事,两个人心外科宗师一般的人物。

        在座的每个人都明白上次手术对苏落峰的打击有多大,马教授偏偏就是在这种时候让他参加会诊并且当众询问他的想法。

        这是救死扶伤了一辈子的老先生,做了上千台手术,对于自己最为得意的关门弟子,他自然懂得苏落峰,所以也更加知道自己一手带出来的翘楚绝不会沉溺于一时的失意,他就是要这么做,就是要让他面对。

        苏落峰亦不像众人以为的一蹶不振、缄口不言。

        他戴着医用口罩,面庞轮廓俊朗,眼窝深邃,眉峰聚而成山,眼波横淌似水。款款道:“要做两手准备,考虑到老人腿部静脉血管壁可能过于薄弱,不适合用于搭桥,要随时准备游离胸壁血管。”

        似是仙侠身着白衣,负手立于云巅之上,眼里尽是万里山河。

        确定好要做手术,那接下来就是争分夺秒。麻醉师和主治医师一起对患者家属阐述手术可能出现的各种结果、家属签明白书…

        当手术室的无影灯开启,一场无声的战斗已经开始…人体手术其实就是更精密的土木工程,逢山开道,遇水修桥,不徐不疾,各岗位各司其职,紧密相连。

        无影灯灭,患者被缓缓退出手术室的大门……

        “恭喜,手术很成功!”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家属喜极而泣,双手合十,似是感恩神明保佑。

        而真正的神明默然转身而去。他不用跪拜,无需感恩,办公室内没有一面锦旗,他的福泽洒落在一张张笑脸上,粲然生辉。

        当天下午下班的时候,医院的地下停车场,苏落峰一个人坐在车里,头微微仰着靠在座位椅背上。

        白天的时候医院乌泱泱的到处是人,自己也是忙得脚不沾地。此刻他独自对抗着周遭的宁静和空旷,心里反而凌乱了起来。

        他一直都是骄傲的,他发表的论文数目和质量有的人一辈子都到达不了,他的权威没几人能够质疑。

        但是他做医生的初衷是为了拯救病人,是为了消除病痛,可是现而今他做了什么。他亲手!把病人的生命在手术台上断送了,他看着一颗火热的的心脏从鲜活的、跳动的,一点一点的失去活力,归于枯槁,最后一潭死水,再也翻不起一星水光

        千般不忍、万般悔恨涌入心头,像是即将喷涌而出的火山熔岩,充斥着整个心腔,流窜在左右两个心房,堵在心口。一张凌厉俊俏的脸压下了全部的波涛暗涌,轻轻皱起了眉头。

        “笃笃笃-”,苏落峰听见有人敲车窗,摹地睁开了眼睛。

        车窗摇下,那人倾下身来,手扶车窗,头探向车内,一阵古龙香。

        “怎么着,小落落,不给开个门??”那人开口,一脸粲然,正是王振。他换下了手术服,脱下了白大褂,身着深灰色风衣,全然不像方才刚下手术像被鬼魅吸干了精气一般,竟是好一个神采飞扬新时代新青年。

        咨一上车,那人便大爷一般,施施然:“那啥,顺道送我回趟家。”

        苏落峰看他这打扮,又闻到他身上的香水味,便问道:“您这大孔雀,屏都开了,就直接往家奔?”

        听他这么说,王振收起上扬的嘴角,眉眼舒展间闪过一丝谁都不曾察觉的失意,浑不在意道:“那混蛋说有事儿,改天了,可能着急奔丧吧~”

        苏落峰也不是什么喜欢八卦的主儿,听他这么说,也就没多问什么。

        车载音响放着周杰伦的《青花瓷》,苏落峰眼角飞过街道两旁霓虹明灭。

        王振嘴闲不住:“天青色等烟雨~真会写,我上学那会儿我姐天天唱,你猜她咋唱的。”

        说完看向苏落峰,也没等苏落峰回他,便自顾说:“她唱,‘天正下着大雨,而我在等你’,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笑的前俯后倾,仿佛下一秒就要气绝,转头看到苏落峰冲他生挤出一个‘大’笑脸。

        王振接上了方才将要断绝的那口气:“哈哈!哈!哈·······”沉默了两秒:“小落落,你笑的比哭还难看~”

        苏落峰是真觉得这笑话不好笑,恰好有一个九十秒的红灯,苏落峰本来也不是沉闷的人,他最受不了压抑的氛围,便揣着答案问身边的人:“你去过天津吗?”

        王振被他问的有点没头没脑:“天津?去去过啊,怎么呢?”

        苏落峰似是不在乎他的答案:“那你知道天津马路上的标语写的是什么吗?”说完咧嘴轻笑,冲王振眨了眨眼睛,忽闪忽闪的。王振就更摸不着头脑了。

        前方的红灯随着时间一秒一秒的流逝,控制红绿灯led屏的某个变量执行着减减的算法,还剩5秒的时候,苏落峰撤身到右边的副驾位置,一字一句道:“驾车说笑,危及安全!”

        说完也没看王振的反应,便坐直身子驱动了车继续上路。

        辅一会儿,车子停在了一个军属大院儿门口。“到家了,花孔雀,下车吧!”

        苏落峰说完发现一旁的人仰着头张着嘴,已经睡着了,苏落峰心里咒骂道:“累成这样了,还想密会情人呢。”他无奈的叹了口气,又轻轻晃了晃身旁那人:“嘿!醒醒花公子,到家了。”

        王振阖上了张得大开的嘴,掏出来手绢擦了擦嘴边的哈喇子,口齿含糊,对苏落峰道:“嗯~谢了兄弟,改天请你”

        没等他说完‘吃饭’这两个字,苏落峰便打断他说:“打住打住!!要不要我掰掰手指头算算你还欠我多少顿饭。”

        听完这话,王孔雀也没觉得不好意思,转而说道:“哎?这回可不是吃饭,智者不入爱河,成年人洗脚按摩,改天请你去蒸桑拿,小落落~~~”他这会儿倒是彻底清醒了,一脸狡黠。

        “快滚吧~臭小子,叫师兄!明白了吧~”

        “好的,师兄,落落师兄”

        苏落峰:“……”

        王振下车走了两步,又转过头叫住苏落峰:“师兄!那场手术换谁做结果都是一样的,你别太难过了。”

        听他这么说,尽管苏落峰心里还是很自责,却也露出了一个释然的微笑:“嗯,我明白,早没事了。快滚吧~”

        苏落峰看着那扇门开过又关上,铁栅门门口的路灯照着那人,投下的影子越来越长……

        南城的秋天多阴雨,雨打梧桐,叶子铺了半条街;秋风渐起,落叶又飘零了一整夜。它们参与了一个盛夏的繁茂,最终却沦为某个寒夜的凄凉。第二天清早,当第一道曙光散落,就会有人将他们敛起,然后将它们视为这座城市的垃圾。

        时光洪流,无人可挡。又岂能将秋叶的凋零归罪于一场秋雨。落雨不悲,来年春至,它还要化作酥油缕缕,去滋养新柳抽条,海棠花开;嫩笋破土,终成修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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