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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第四十二回:逝者安生者离愁,寻常话无常心忧(1)


临浪死了。

        颜极军营中,五颜六色的诸国国旗慢慢降落,取而代之的,是一列列用床单和长矛制成的丧幡,苍白而粗糙。远远看去,如同极瘦的稻草人,套上了不合身的粗麻孝服,十分晦气诡异。

        骁勇莽夫之中,只几个文武双全的主将们能撰写点壮烈的挽词。将士们在坍塌的废城里,寻找尚存的楼阁高塔,悬挂着用床单制成的挽幛。

        棺木是从花都后方运来的。

        蓝鸢城中有位老木匠听闻临浪牺牲,连夜打了口金丝檀木棺。棺外来不及彩绘,粗雕了群星与流水交相呼应。但外行看来,已是格外精致。棺内竟是一床花席,五彩花瓣松松软软地铺叠好,仔细一看,尽是晒干的鸢尾花。

        然而,真正安息在花海与繁星间的,只有锦瑟生前赠予临浪的银枪。

        银枪也只有凄惨的半截,另一半找不到了,大概是跟着英雄一起灰飞烟灭了。

        想搜刮些旧衣做衣冠冢,临浪帐中却只一套联军统一的军服,再有入伍时随身的几只护颈。这点旧物,连同兵书和手记,都给玄穆收去了,谁要都要不回来。

        送了殡,撒了币,烧了香,但棺木迟迟没有下葬。

        原因很简单,没有合适的地方下葬。

        苍滨的将军该回苍滨安葬,但临浪扶持前世子水流扬夺位,身负叛国罪。在水流扬登上王位之前,若要回国,必要十二王赦免。

        见回不了苍滨,有提议按花都太公之礼,厚葬花都圣城英灵殿,但水流扬和玄穆都不同意。

        消息传出前线不就,晞游越人便前来奔丧,试图带临浪“回家”,却遭到了颜极将军的一致反对。

        棺内没有安息之人,任各方如何争执,也无需烦恼尸体腐败的气味,不知是可悲还是可笑。这口空棺,像极了棺主的一生。生前身后,都在不属于她的权力中浮沉;仿佛四处为家,又似无可归所,

        棺木最终送至后方“临时”停驻,时长未知。

        就像这似要永远停滞于阳间的棺木,千鸟城中的旌幡和白联也在停滞。悲伤在空中久久地盘旋着,冲乌云背后的阳光凄厉地嘶鸣,却始终没有回应。无声的哀嚎笼罩着荒城与瘠土,那股阴晦之气仿佛永远都无法离开。

        千鸟城的对面,同期举行了丧葬的修极,却是截然相反的景象。渗入云端的日华仙气丝毫没有褪色,金灿灿的雾,红彤彤的霞,白花花的风,顶着灰蒙蒙的天。

        修颜之战,对颜人来说是灭顶之灾,对修人来说,却似甩不掉的鼻涕虫,让他们在无限消耗的体力和时间中,愈发烦躁。每天,都像在精美奢华的府邸里,发现床下的几只小蚂蚁,怎么样都无法根除。

        本该理所当然的战事,却变得越来越复杂。傲慢没有被现实磨平,反而愈发扭曲,如同向着阳光拼命攀爬的藤株,在挤压中变了形,却不知停止。生的渴望将其紧紧缠绕,连呼吸都没了知觉。

        哪怕付出了代价,只要敌人失去的更多,就成了庆祝。

        哪怕皇子妃暴毙于战火中,只要颜极联军大司马在日光中灰飞烟灭,就是福星登门。

        这一刻,谁又地位尊贵千人膜拜,谁又劣等族群不足挂齿。

        朔风留下的名声,只剩下不谙世事的愚蠢的善良。天下全然忘记了,一个连敌方难民都能厚待的人,对自己的子民曾有多体贴。也全然忘记了,她曾赋予多少人活着的意义,曾挽救多少人于水火之中。

        按皇室的说法,修术使用不当,极易引发爆炸,更何况廿皇子柏年常用些自创的刁钻法术,牵连到贸然出城的朔风,只是不幸而已。

        无论柏年如何解释,太子依然以他伤心过度为由,放他休整。实则是借机卸了他的军务。

        柏年心知肚明,爆炸是真,但失误是假。染了一地的金粉并非他所为,朔风的伤口也非爆炸波及。

        可惜只他一人在阵中。只他看到了那道不知名的金光,狂暴地碾压了来势汹汹的日华气潮,金白色嚣焰如一条巨硕的苍龙,直窜云霄,撕裂金乌尊贵的统治。

        别人都把他当成被悲痛清扫了大脑的傻子,目光中的怜悯,比朔风的枉死,更令柏年愤怒。

        当浓烈的情绪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没人相信理智可以与感性并存。薄情的男人,多情的女人,在这一刻,难得可比。

        柏年不会放弃,无论是为朔风白白丢了的性命,还是为了自己无往不利的执念。

        莫非,是碧血日解封了?还是颜极有什么未知的邪术?

        七皇子行素实在被他念烦了,极不耐烦地凶道,“碧血日若是解封,百媚生那儿会没有感应?邪术一说更是可笑,颜人从生理上就不可能施术!你哀悼就哀悼,何苦非要给万事找个合理的理由?”

        柏年听闻,沉吟道,“你说的有理……我需要想想,你们暂不要鲁莽进攻。得把那几个颜人和赂人都找来,我要细细问询。”

        行素见他一心执念,无奈地道,“廿弟,你出战时日华消耗太多,这几日不是阴云就是雷雨,根本没有足够的日华支撑我们进攻。太子的状态不好,你又要休整……”正说着,一抬眼,只见柏年陷入沉思,似乎根本无心其他。

        太子与柏年,这两只,各有各的狠毒。老虎再疲倦,也变不成绵羊,防不胜防。行素本就不想与柏年有太多牵涉,干脆趁机溜走了,独自摸出了侧门。

        庭落空荡,只有阴风在横冲直撞地肆意游走。大概是都听闻柏年卸任了,该送的礼一到位,今日便没什么理由照看了。

        行素不禁深深叹了口气,这点小声响却惊起了角落里一阵窸窣。

        他顿时警惕起来,“谁?”

        见没有回应,他于手心中,凭空凝汇出一柄日华剑,提剑上前。只见一个灰头土脸的小女子,穿着不合身的破烂衣,坐在彩色落叶堆成的锦簇中,顶着蒙了灰烬的面容,怔怔地注视着他。乌黑的长发撒乱地泼了一身,沙土在发丝中闪着金砾的微光,像修极不曾有的星幕。

        行素很是疑惑,这是柏年的人吗。他本想叫柏年出来,但又觉得这女子有些异样,不似妃嫔侍子。很快,他意识到,眼前的女子身上没有任何能量的气息。

        他随即皱起眉头,换用颜极文说道,“你是颜极人?”

        那小女子没有说话,只眨了眨眼睛。她双眸含光,润泽而清澈,因为他神情的转变,更显恐慌。以至忘记乞求,只无力地蹭了蹭已然无可后退的墙角,仿佛就能再瑟缩一寸。

        剑刃扬起时,行素心里仿佛被烫了一下。他想,朔风临死前,是否也曾这样害怕过。

        剑刃扬起了,迟迟没有落下。

        这时,门内传出声响。刚安葬了正妃,柏年的人,绝不会像行素这般手下留情。

        行素飞快地收回光剑,日华的光泽融入他的血脉,点亮黝黑的肌肤。他一把拽起女孩,压低声音道,“快走。”说着,脚下日光与云雾缠绵。

        所谓命运,大概真的只包含了几秒钟的时间。偏偏是这点睚眦飞光,却决定了无数人的过去和未来。待柏年的侍卫开始巡逻时,他们二人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相较其他皇室,行素的居所堪称质朴。装潢极为简洁,没有冗杂的侍女随从,仿佛与世隔绝的“雪洞”。

        他很娴熟地带她去了个隐蔽的侧厢,随着他手心一道金光指引,泉水汩汩地灌满了厢房中间的大木盆。他指向一角的橱柜,“那里有女人的衣物。”

        离开前,他警告她,“珍惜自己的命,不要妄图做奇怪的事。有何下场,你该见识过。”

        女孩自始至终都一言不发,缩在阴影里,怯怯地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行素合上门后好一阵,才听到她入水的声音。

        行素想,必是落难的平民吧,但很奇怪。朔风生前曾关照过一些没什么威胁的俘虏,在她死后,这些颜人都被太子下令杀了,这女孩莫非是漏网之鱼?能完好无损地活到现在,真是奇迹。

        他终是惴惴,因为她的目光。

        虽然慌乱,略带柔弱,盈满清澈的泪光,但又如一隅的星子,炯炯地凝聚着,遥不可及地专注着。神与凡人,都不懂她切切地等着什么。

        行素听到箱子开合的吱呀,和衣衫亲吻肌肤的沙沙,又隔了一会儿,一切安静到有风的脚步声。他依然谨慎地藏了光剑,推门进入。

        褪去铅尘,女孩的肌肤白皙透亮,瞳孔如褐色的潭石,虽然发色偏深,但依然是典型的颜极相貌。

        她没有妄动,靠着浴盆蜷缩着。那么多华裳丽服,她挑了素色纱衣,似乎有意做个透明人。衣摆擦干了溅出来的残水,湿哒哒地在地上抽搐扭曲。

        行素想,要留她,必有后患;要杀她……却会犹豫。

        为何。

        他默默了收起光剑,冲她勾勾手指,她也不太便捷地扑腾了几下,才顺从地爬起来。他方才察觉,

        她身上有伤,所以一直蹲坐着。但伤处也没有日华的气息,大概只是普通利器所伤。

        “你叫什么。”在她稍作安顿后,行素反复询问,她却拒绝开口。行素没有放弃,又问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她给了点反应,轻轻摇了摇头。

        行素道,“我是七皇子行素,你叫什么?”

        她朝窗外发了发呆。庭院里生长着她从未见过的奇花异草,随风无牵无挂地摇头晃脑。她迟疑地开口道,“玉儿?”

        “姓什么?”

        “……颜。”

        “你是平民还是什么?”

        她又抽离了视线,继续迷茫地呆望向窗外,不发一言。

        他暂且放弃,训道,“你在这里休息,我晚些再来。记着,老实呆着,不要乱跑。唯一能保护你们的人被你们的军队杀害了,怪不得别人。出了这个门,没人会管你的死活,明白?”

        她似乎颇受威慑,悲伤地看向他,声音低沉而无助,“好的。行素。”

        “你要尊称我为七殿下。”

        “好的。行素。”

        “你……算了,随便吧。”

        直到行素傍晚返回,她都按他说的那样,安安静静地待着厢房里,卧于无光的角落,定定地望着窗外。褐瞳里折射着透过窗扉的日薄夕光,仿佛披上了七彩虹晕,在光影缓慢的灵动中,洞悉着红尘万般。

        行素看着一点都没少的食物,心想,难怪饲养的犬狸鸟兔会因难过而绝食。

        但他并不打算饲养她做宠物。活着不能卖,死了不能吃,给一天时间缓冲,已是仁至义尽。

        他曾好奇朔风的生活,有颜人作奴隶是什么感觉,这下将很快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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