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二十五回：敌非敌金遇火融，友非友木择水生（1）
夜色刚有褪却的痕迹，秦飞将便如往日一样早早掌灯起床。在天亮前的静谧中慢跑，是他几十年如一日的习惯。
他先绕去大将军寝帐，帐里尚未掌灯。凭他对儿子的了解，估计昨夜又是饿着肚子负气睡下的，飞将轻轻叹了口气，赶紧轻手轻脚地离开。
他紧接着去了骠骑幕府，倓儿也还在睡着。军帐整整齐齐，武器井然有序地摆在架子上，刚刚回府的夜巡小队正准备交接。飞将稍有安慰，放心地离开。
他本打算去玄烙的卫将军幕府一趟，路过司马幕府时，却注意到议事帐已灯火通明。
他不由得放慢了脚步，这时，不远处一个披着宽松白袍的人，正梳着湿漉漉的乌黑长发，走向议事帐。那人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突然停下了脚步。飞将也不知为何，心虚似的急忙躲在了军帐之后。那人什么也没看到，很快掀起帘子进帐了。
飞将想，能随意进出司马议事帐的人，除了临浪还有谁呢？只是那人有种说不出的古怪，清晨这么安静，匆忙的脚步在沙石地上，却没发出一丁点的声音。
待绕了军营一圈，飞将才回到大将军幕府洗漱穿衣，大侍从拜晴明已将早膳备好，二人同桌用餐。
飞将问晴明，“你确定不跟我去朝会？水流扬和梧菁都会出席。”
拜晴明摇摇头，低声嘶哑道，“不在这一时，今天还是专注于正事吧。”
飞将“嗯”了一声，想来也是，昨日除了玄焰众将，就只有花都将军们前来问候，感谢玄苍二国的精兵援助。朝会将是他与其他各国领军的首次见面，尙不知水流扬等人的态度如何，也还不曾正式会见临浪。
想到这儿，飞将道，“我刚才好像看到临浪了，比较远，不是很确切……我记得，穆儿战败后，曾查过临浪的入伍记录，临浪是出身若如城吧。”他似是自演自由地念道，“苍滨十六岁入伍，算来大殇那年，临浪大概六岁？小孩尙可塑，若流落到了别的地方，按当地风俗养大，完全可能习得异世武功，是吧。”
拜晴明会意，低声直言道，“如果是在赂极长大，那苍滨的记录上必然留下大段空白，这么明显的异样，怎么会查不出来呢？”
飞将幽幽地重复道，“是啊，这么明显，怎么会查不出来呢。”
拜晴明分辨出他的意思，摇头道，“昨天还没和解，今天偏又怀疑上他。穆儿何必瞒下呢？那时，他们可还是敌人呐。”
飞将看了眼晴明，淡淡道，“外人眼中的敌人，未必是真的敌人。”
拜晴明听了，手中的筷子停了停，但僵硬如蜡的脸上，愣是分不出半点悲喜的神色。
二人食毕，帐外也嘈杂起来，看来是朝会的时候了。
晴明让飞将早些过去，以免被围观的尴尬，他细心地帮飞将系好盔甲，又去取长刀。刀身很沉，他双手似乎使不上力气，费力地用双臂托着，才不让刀尖刮蹭在地上。
飞将见了，忙单手抽过长刀，着急地斥责道，“这点小事我自己做就行，你非要勤快。又不是什么宝贝，捧着做什么？”
晴明没有回应地沉默了，转身收拾起来碗筷。飞将正要说什么，恰逢苏复请入，原来是玄穆派他来接父亲。飞将不便在苏复面前多言，只得看着晴明安静地离开，手中紧攥，垂首对苏复低声道，“走吧，别让大将军等。”
去主帐的路上，苏复恭敬地关心道，“丞相休息得如何？”
“正常，”飞将不苟言笑，反问道，“昨晚大将军什么时候歇息的？”
苏复吞吞吐吐，“应该是午夜之后吧……我也不是很清楚。”
“嗯？什么意思？你先去睡了？”
“是……”苏复很为难，怕被丞相责怪，解释道，“大司马正好午夜时分来府上议事，说是要和穆帅单独谈话，命我们都去休息了。”
秦飞将想起早上那轻盈诡异的身影，神情更加严肃，说道，“连侍卫也不在？他们经常这样深夜单独相处吗？”
“也不是经常，司马最近白天忙着练兵，难免忘了跟穆帅约好的时间，偶尔会拖到深夜。”
苏复觉察飞将的顾虑，又补充道，“其实昨夜，司马正好在火头营遇上了我们膳房的小厮，听说穆帅既未进食，又未就寝，不放心才过来看看，并非真为了议事。司马做事，一向周全贴心，没有恶意，尤其对穆帅。”
飞将却更加疑虑，“为何……”他忽闻身后有人直呼玄穆的名字，本能地顿了顿，才继续道，“为何会说尤其对……”
然而话还没说完，袖子却突然被人扯住了。
来人顺势往飞将怀里塞了一卷文书，嗔道，“玄穆，怎么喊你也不答应。喏，练兵计划给你过目咯，只留下必要的部分，是这个意思吧。”
听这语气似与玄穆相熟，飞将定睛一看，原来是个身披银甲、手持红翎枪的小将军，个头不大，军装却很利落，自有一番冷清之气，也不正眼瞧人，威风凛凛地就往前赶。
一旁的苏复忙喊道，“大司马，可认错人了！穆帅早就在主帐了，这是玄焰的秦左丞相。”
临浪这才回身，抬首间倏地一怔，褐眸惊诧地圆睁，“啊……这……”
苏复顺势给秦飞将介绍道，“丞相，您还没见过吧，这是联军大司马临浪。”
飞将不卑不亢地道，“在下秦飞将，久仰司马大名。”
临浪差点笑出来，机灵地一把夺回文书，似乎生怕被飞将瞧着什么秘密，又指着苏复怪罪道，“玄穆在主帐，那你怎么在这儿呢？”
苏复笑道，“这不是正往穆帅那儿去吗，司马一起走吧。”
临浪傲娇地拒绝了，却上上下下打量了秦飞将好几回，才先一步跑去了主帐，果然见到了那个端坐着的熟悉身影。
她深觉荒唐，绷着脸把文书往玄穆眼前一丢，就迅速趴在座位上，埋头偷笑起来。
玄穆见之举止反常，奇怪道，“怎么了？”
她假装无事，看似一脸平静地起身，“没怎么啊，什么怎么了。”然而声音和嘴角都在颤动，好不容易才憋住了笑容。
她不敢正视玄穆，以手扶额遮着脸，努力不去回想，好久才稳住了情绪。谁知她一抬眼，却又瞄见秦飞将与幼子玄倓并肩坐着，虽然不及与玄穆几乎翻刻的程度，但也过分地相似了。
果然又触动了她莫名的笑点，她生怕不合时宜地笑出声，只好一语不发地拼命忍着。这才发现原来忍笑也是种折磨，可怜她全身连脚指头都在发抖，甚至悄悄地挤出了几滴泪来。
与她突然而至的欢乐不同，随着秦飞将和水流扬二人相见，苍玄二国将军眈眈地对峙，席间几乎箭拔弩张。
都说当年若如城中血流成河，连马蹄都被染红了。无情的玄焰军连平民都没有放过，几乎杀光了一整座的男女老少。一日间千魂恸哭，听者犹惊；宝刀下万灵归西，人间炼狱。
只是，她对屠戮毫无记忆，高墙上斑驳的三个血红大字“若如城”，和频频入梦却不知何处的院落，是她仅存的印象。
许是不幸，许是幸事。
惨绝人寰的浩劫送流落的她到渭水河畔，摘下了那朵盛放的晚香花，哪怕如今被生离死别掏空了魂魄，哪怕脚下的白骨足以填满又一座若如城，她也不曾有一刻后悔以临氏为冠、拜丰登为师。
她不知自己曾失去了什么，渭水河才是所有回忆的起点，因此对秦飞将难生恨意。
她的眼中没有仇敌，只有那正襟危坐的一家三口，不仅是容貌身形，连每个人的衣着、姿态、气场都几乎一模一样，像极了三个出自同一工匠之手的娃娃，乖乖地排列整齐，一副正经地挨个儿发言，实在又神奇又可爱，过分地吸引她的视线。
怎么会那么像呢，她越琢磨越沉迷，正在心中窃笑，玄炟不老实地讥讽了苍滨几句，她立马变了脸色，气不打一处来。
谁料，秦飞将竟先喝道，“车骑将军说的是什么话。”
“我……”玄炟正要分辨，却被秦飞将威慑的眼神封住了嘴，只得拧着脖子，极不情愿地道歉道，“是我失言了。”
她滴溜溜地转着眼珠儿，来回伺探着玄焰将军们的神情，竟都是一副惟命是从的样子。她又惊又喜，没想到秦飞将还自带这样大快人心的技能，看来姜还是老的辣，自然愈发地开心。
会后，玄穆特意请苍滨众将留步，邀请众将前来赴宴。趁着水流扬踌躇的间隙，临浪开口问道，“玄焰都有谁会去呢？”
“嗯……便是我府上的人，我和丞相都会在，还有骠骑将军。”玄穆有些心悸，昨夜都已洽谈妥当，怎么还会问这样理所当然的事。
秦飞将揣摩着临浪的态度，试探道，“联军诸事皆由大将军与大司马做主，更何况玄焰向来以客为尊，来人自然全凭司马心愿。”
她大喜，愈发对飞将喜欢得不行，不待水流扬答复，就一口答应下来，道，“我们会按时出席，你们把玄炟、玄烙都叫上吧，总归都是幕府主将，以后都要共事的。”
秦飞将允诺，“好，定如司马所愿。司马若还有事吩咐，请随时派人来通知。”
她已很久没有这样顺心过，突然而至的畅怀，令她一呼一吸间，都犹如竹风沁肺，又似花露熏心，从丹田到鼻翼，分明通彻得清醒，却又有些许醉意的飘然。
她心想，怪不得总有佞臣当道，谁不喜欢听悦耳的话呢。她欢心难掩，极罕见地和颜悦色，甚至有礼地谢过飞将，欠身道，“那就麻烦丞相了。”
只是，她太过无视水流扬，一时忘记了自己的反常都被他看在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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