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十二回：兜兜转转双凤同林，圈圈圆圆因果明信（2）

玉儿这话又勾起临浪的心事，眼前又浮现出一老一少相依的背影。

        明明都是需要照顾的年纪，却只能彼此相依为命。老人只是为让怯怯的孙女开心，才折下了路边最漂亮的鸢尾花，孰不知是为天子准备的，拉着吓得直哭的孩子慌忙道歉，仍然免不了被那做官的斥责了半天。

        最后做官的大手一挥免了罪，不仅老人感恩戴德，连围观的人都说天子的朝堂仁慈无双，原谅了祖孙未见世面。

        这叫什么事呢？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老人，对着皇室的一朵花下跪，还甘心歌颂朝堂的仁慈，再蹒跚地融入人群，继续做王权脚下的蚂蚁。

        她不该当街发火的，不该任他们惶恐地离开，她本该找到他们。天都黑了，他们在这个陌生的城池里有没有缓和的地方休息？吃没吃上饱饭？是否还心有余悸？深夜里会不会被梦魇惊醒？

        他们能不能，好好开心地活下去？

        她越惦记，眼里越发酸，不忍再想下去，努力镇静地平视前方，沉默地收起情绪，身子却微微颤抖。

        魏颖发觉，便假意埋怨玉生烟道，“玉校尉，你这听话怎么听不到重点呢？人家说街上不安定，我认为得给司马安排几个侍卫了，最好全天跟着，也方便随时照顾司马伤情。”

        玉儿确实担心临浪总是私自外出，赶紧道，“这主意最好！我们也好安心！我们将军肯定是赞同的，楚宫楚泽，你们觉得呢？”

        临浪喝住了他们，“问谁呢？这里谁说了算？我还没同意，你们倒先安排上了？少生是非吧！”

        这时，白苇推着蓝念真出现在庭廊的尽头。念真先对临浪拱手道，“大司马，好久不见。”

        临浪读着他的目光，他刚才必是认出了自己。她回道，“久么？不在街上刚见到么？”

        念真短暂一怔，很快自然笑道，“司马说的是，刚才没来得及招呼。司马，这边请。”

        念真继续与魏颖、玉儿等人寒暄，临浪独独关注起来这位御卿的轮椅。

        她抵达前线的首日，曾与蓝念真有一面之缘，只记得他是个英俊温文的壮年男子，全然不记得这把轮椅如此奇异。悄无声息，隐隐乍现金光。不知是木质本身，还是东方秘术？

        她虽然好奇，却唯恐令身患残疾的蓝御卿尴尬，不敢询问，装作无事地盯着地面，时不时低头偷瞄到几眼雕花的扶手，却偶然发现府衙里从庭院到社稷大殿，没有一个门槛，倒是木门底部留了些磋蹭的新痕迹。

        待至社稷大殿，她终于见到了那位传说中的贤君。

        大殿主位上的男子，皇袍帝冕，雍容华贵，端庄难掩风流，儒雅不失威严，传闻能文能武的花都天子生的极为俊朗，亲见才知，何为面如冠玉、器宇轩昂。

        她原以为笑傲赂极的百媚生是世上最迷人的男子，然而，当天子的目光正紧紧地锁定在她身上时，才知道什么叫作迷醉。她完全忘记了先前的不快，怕移开视线显得怯懦，只得努力地克制自己，不要脸红，假装淡定，然而嘴角却总想上扬。

        她突然想起，这天子面容上似与蓝御卿同龄，其实掌权已有二十余年，算来应与玄焰十七王年纪相仿。那大概……是她父亲的年纪，甚至更老！她的脸上终于停止升温，好不容易平静下来。

        天子身边陪侍着的女子，便是民间的“第四御卿”——御嫔九华。这位才貌双全的御嫔正值花信年华，艳绝四座，一颦一笑，足以让人忘记了呼吸，沉沦于莺莺燕燕和金碧辉煌，流连忘返。

        临浪避开了天子，却避不开九华温柔一笑，直接戳穿了来不及搭好的防线，脸上两片绯红立刻升了起来，她只好难为情地低垂了视线，心脏却越跳越快，快得整个人都恍恍惚惚。

        临浪本就不善于酒宴，这下更愈发地不自在了，多出了许多戛然而止的小动作，好一会儿才从窘迫中恢复。她虽善于伪声伪装，但最忌讳这样静处微动、动中含静。

        花都天子什么样的女子没见过，稍作思忖，不出一盏茶的功夫就明白过来，自然觉得新奇，更加关切起来。

        然而临浪满心唯恐再被美色所惑，竟完全无视了天子目光中的异样，连单向的对话都用最简短的词语糊弄过去。如此撑到酒过三巡，她发觉九华对自己的笑容显得有些刻意，眼神也微微飘忽，如温柔乡中吹着冷风，迷迭香里混着刀光。

        她狐疑地又一次撞上天子炽热的目光，明白过来，反而松了口气。

        阁里那封没有落款的信件，无论是否为九华所寄，陷入爱情的人，便有了致命的弱点，亦不足为惧了。

        好巧不巧，前天在酒楼上看到的舞女这时纷纷献艺，随着轻盈曼妙的舞姿，冰蓝色的纱裙飞扬起来，如一朵朵绽放的蓝鸢花，众人皆赞叹不已。一曲舞毕，花魁捧了束瑰艳晶莹的蓝鸢花，娇声献给临浪。

        临浪连忙起身，与众不同的宝蓝色映入眼帘，托起金灿灿的花蕊，如仙海蓬莱，长夜日辉。然而，如此花中极品却似曾相识……

        她赫然意识到，先前被老人折坏的花束，并非是为天子准备的，而是天子准备献给自己的！

        蓦然，醍醐灌顶。怪不得那当官的百口莫辩。

        她觉得整个人仿佛猛烈地下坠，心里狠狠地难受，几乎无法呼吸。

        愁肠百转千回，连同一腔五味杂陈，像是被人扣着喉咙，硬生生地灌了下去。

        这些她力抗日华亲手救下的人们，这些联军从死神手中拼死夺回来的生命，这些被无数英魂完完好好守护过的灵魂，她怨恨他们依然免不了赤/裸裸地被世事伤害，却不曾想到头来，而她也成了这些可恨的世事之一。

        她留守后方，以至在蓝鸢城与龙御卿交接，才会赴天子的接风宴，最终注定让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受到责难。

        原来，老人颤巍巍地步履，和女孩不知所措的眼泪，都是因为她。

        怎么，怎么……会这样。

        她艰难地咽下了悲伤，含泪推开了献花，道，“我不喜欢这个，我不想要。”

        可怜那花魁顿时愣住了，连一动三摆的金步摇都静止在窘迫中。

        “司马，您这……”身边的魏颖轻声唤她，但也不知说些什么。

        蓝念真见状，试图圆场道，“这蓝鸢也是花之异种，只在我圣朝境内才有。司马在西方长大，不喜这样异域的花，也是在所难免，还是我等欠考量。只是蓝鸢花极为稀有珍贵，是花都的骄傲，因此想试图借花解语，感激联军为花都的牺牲。还请司马不要见怪，毕竟再美的花，也无法表达花都对联军的感激与敬慕。”说完，也向天子示意。

        天子认同道，“爱卿说的是，司马喜欢什么，只要寡人有，一定送上。”

        但临浪已完全对这场筵席失了兴趣，愈发地恨起自己了，震惊之余，竟无礼地对天子道，“我喜欢什么？我最喜欢野草，天涯海角，生生不息，越是低贱，越是顽强。”

        这话令在座的众人汗毛倒立，连九华都无法继续保持微笑了。

        魏颖虽猝不及防，但见临浪毫无惧色，他竟也不觉慌张，只冷静地注视天子的反应，悄悄地摸到剑柄，以防万一。

        面对挑衅，天子饶有兴趣，淡淡一笑，道，“寡人绝不失言，司马喜欢什么，便会为司马备好什么。”

        临浪起身，冷冷道，“圣上不必麻烦了，圣上有的是时间，联军却没有。明天一早，我们便启程回前线。”

        魏颖和一众太行将士不禁愕然，天子也很意外，微微锁眉，目光投向蓝念真和龙子君，二卿皆摇头不知。

        天子问道，“寡人不知司马的伤势已经复原了？圣城医者甚多，已经为司马安排了数位贤能之人……”

        临浪不待天子说完，便打断道，“随我出行的太行军医函丹，便是圣上所说的贤能之人。联军中更是集合了各国经验丰富的良医，多余的诊治不过是浪费时间。圣上也看到了，近日流离失所的百姓与日俱增，以至锦瑟将军留守紫述城安置难民。前方战事急迫，势不容缓，联军在蓝鸢、紫述城中诸事已毕。昨日，夜雨将军已率先去往前线，准备我们返营事宜。想必这两天，两位御卿也看到了，我如今能跑能跳，能骑能武，已是无碍，没有理由再在后方耽搁下去。”

        天子见临浪确是去意已决，亦不多言，携九华、三公、二卿和众臣子，起身敬酒。

        大概是扰动了心神的缘故，她的心口渐渐发烫，烫得生疼，也听不到那些人声和祝福了，琅玕浆的效果明显消退殆尽。

        她在心里苦笑，自我咒骂。一个注定要死的人，为什么还不肯认命？就是这样的怯懦、犹豫、后退、自我，导致无辜者惶惶。她带给这人间的恐惧还不够么？居然还要伤害那些柔弱的心灵。

        不是故意的，呵，说得轻巧啊。好像在伤疤留下后，这句话还有什么意义似的。

        许是时候了。

        她一饮而尽杯中酒，泪水滑落眼角，消失在鬓角浓黑的发丝中。

        生而不得，唯有向死一试。

        至少这一次，是值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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