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不正式的假期（上）

　　即使爱尔曼军队在科加斯半岛上损失了十一万士兵，但目前剩下的三条战线有两条仍然处于优势。在北方，爱尔曼国防军的攻势被阻止住了。从战争开始到现在，已经有大约三十万名士兵永远的沉睡在了苏尔兰北方的雪原之上。

　　我们第七运输连将被调往北方战线。我们连队的目的地是北方军团的总部：维尔里尼亚，我们将在那里被编入北方军团的部队，并且接受新兵补充。这对我们来说算是个假期，虽然我们仍然要待在部队里。

　　科加斯半岛的战事结束后，这里的部队生活被安排得井井有条。我们出发前在后勤部队的大食堂吃了顿饭，这顿热饭让我们很惬意，我们把餐盘里的食物吃得一点都不剩，还有的士兵甚至都拿起餐盘把底部舔了干净。埃尔伯那个家伙吃掉了三人份的食物，他现在正准备去打第四份饭。此外，我们还发了军饷，每人领到了5000麦克。士兵们在后勤部队的商品柜前排起了长队，那里只卖香烟和酒，不过士兵们需要的也就这两样东西。

　　老兵拉着我到那里去买了三瓶酒和三包烟，一共5400麦克，他还向我借了多出的部分，我怀疑他拉上我就是为了向我借钱。

　　弗德尔和维特把大部分的钱都寄回了家，剩下的小部分也被他们用来买烟了。我也像他们俩一样，把3000麦克塞进了信封里，然后在信封上写下：邮寄到波奇镇-勒布朗村的帕克斯家，并在信纸上告诉帕克斯夫妇我一切都好。然后我在商品柜那里花掉了剩下的钱，买了两包香烟。

　　1月6日这天，我们连队和其他几支一同被调往北方的部队登上了离开半岛的轮船，接着我们又在一座逐渐爱尔曼化式的城市转乘上了火车。我在火车上睡了一个白天后到达了目的地。在火车上，我就感觉气温越向北越低，我的牙齿到下车前一个小时就开始不停的打着架。其他人的情况也和我一样，每个人都争先恐后地在水箱前接开水喝，因为乘务员把开水倒进水箱二十分钟后就会变凉。

　　维尔里尼亚，这座典雅漂亮的城市看来并没有受到太大的破坏。苏尔兰军队与爱尔曼陆军的战斗大多发生在城市的外围，这使得维尔里尼亚能够免遭像科加斯市那样的惨相。

　　这里是爱尔曼陆军-北方军团在苏尔兰的一个重要补给中心、交通枢纽及后勤城市。那些来自爱尔曼本土并被分配到北方军团的新兵将会在这里接受训练；来自其他战线的援军也将通过这里被运送到北部战线的最前线。

　　老兵就来自北方军团的一支部队，开始我们还担心他会不会离开第七运输连，但他却对我们说道：“不用担心，我还不想离开第七运输连呢！回到我原来的部队有什么好的，前线的日子我早就受够了！”

　　维尔里尼亚和其他的前线城市一样，城里到处都是士兵和车辆，唯一不同的就是，这里处于安全的后方，我们感觉不到什么前线的紧张感。施马格和城里的最高指挥官说明了我们连队的情况，但得到的答复是：目前没有新的兵源可以给我们立刻补充上，去年应征入伍的新兵要在10号的时候启程，大约12号才会到这里。

　　那个高级军官把这个还没有下达的命令随意交给了我们，我们因此得到了一个美差事：回爱尔曼，亲自去把那些新兵接回来。

　　1月10日的凌晨三点半，雷德伊尔——我和弗德尔、维特、施马格的目的地。这个位于爱尔曼最北端的小镇里有四十名年轻的战士正等待着我们。我开着一辆吉普车，载着施马格在小镇的外围停了下来，维特也把运兵卡车停在了吉普车的后面。我们正在等待着，现在那些新兵的父母一定在向他们做最后的道别。对于那些即将离开自己温暖的家和亲爱的父母的年轻人来说，我不知以自己的立场该怎么表达他们现在的情绪。很难过？还是很不舍？我无从得知。

　　“乔森，你和弗德尔到镇子里去”施马格递给我一张名单说道，“这些士兵正在等着你...把他们带过来。”施马格也很明白这种家人离别前的伤感，毕竟这种感觉，每个士兵都经历过。

　　纸上写着四十个家庭地址，新兵们的名字和他们的年龄，没有一个超过18岁。过会我就要敲开门，把那些孩子从父母身边带走。我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是个罪人，是我把他们从亲人身边带走，并送上了战场...如果未来这些孩子不幸死在战场上....那么这一切都将怪我...

　　“乔森，现在还不到4点钟，天都没有亮。”弗德尔突然拍了下我的肩膀，说道：“我们还是等一会再去吧。”

　　呼...我松了口气，将这些孩子送上战场的又不是我，是爱尔曼这个国家、这个政府，我只是个送信。

　　我和弗德尔走在路灯昏暗的小道里，我们打算先找个地方避避风，忽然，我们看到前面的街上有几个人正匆忙的走着。当我们俩走近之后，我们看到了一个瘦小的妇人和一个老妇人，她们正跟在一个少年的后面焦急的跑着，少年的背上背着一个老人。那个老人看上去好像是急病突发。跑着的三个人穿着的衣服都不多，少年背上的老人被盖上了一层棉被。

　　突然，少年不小心摔倒了，但是他在摔倒的时候尽量以自己为重心接触地面，明显是怕背上的老人受伤。跟在少年身后的那个瘦小的妇人惊呼一声，然后慌忙去搀扶他们。少年好像摔伤了腿，他趴在地上强撑着想站起来，可是没有成功。

　　我与弗德尔对视了一下，接着我们俩背上枪跑了过去。弗德尔一把将老人背在了自己身上，我问那个瘦小的妇人：“你们是要去医院吗？请在前面带路！”妇人打量了我们两秒钟，然后跑到了我们前面，弗德尔紧紧的跟了上去。

　　我们匆忙地跑了一栋二层小楼的门口，门上挂着的白色木牌上画着一个红色的十字架，这里就是小镇的医院了。妇人敲着医院的门，喊道：“医生！医生！”敲门声和喊声把街对面的几户人家都吵醒了。

　　过了差不多三四分钟，一个穿着睡衣的人打开了门，他揉着眼睛抱怨道：“现在还不是就诊的时间，八点钟再来吧。”他准备关上门。

　　我一把推开了门，说道：“这里有个病人！医生！”我故意把病人和医生这两个词加重了语气。

　　“你这个粗鲁的家伙。”医生清醒过来了，他愤怒的说道：“要是每个人都像你们一样，那我们当医生的还用不用休息了？”

　　我抓着医生的领子，拍了拍肩上的枪和我胸前的爱尔曼陆军的徽章。医生眼睛瞪得大大的，对我说：“明白了，长官，我马上准备。”

　　我看着那个已经没有了什么呼吸的老人被推进了急诊室，他的亲人坐在急诊室外面的椅子上焦急的等待着。妇人挽起了少年的裤管，少年可能在摔倒的时候膝盖撞到了地面上的一块石头，他的膝盖上有一大块淤青。老妇人正在向我和弗德尔道谢着，那个少年抬起头看了看我们，接着马上又把头低了下去。接下来的几分钟，谁都没说话，急诊室里医生忙碌的声音传了出来。

　　弗德尔看了看我，眼神瞥了下门口，我点点头，刚准备对老妇人说我们该走了，急诊室的门就打开了。老妇人急忙迎了上去，少年和那个瘦小妇人也用焦急的眼光看着医生。

　　医生让开了路，遗憾的摇了摇头。

　　我以为接下来就会听到他们的哭喊声，但，谁都没有。老妇人流着泪握住了医生的手，她的声音带着些颤抖说道：“谢谢你，医生...谢谢你，辛苦了...”屋子里寂静无声，真的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到。我被震撼住了，呆呆的望着眼前这个悲伤的画面。

　　过了不知有多久，弗德尔悄悄的拉着我的胳膊，然后我们俩无声的走出了医院。现在还不到五点，我们俩站在了第一处地址的门口，等到这家人醒来的时候再去敲门。我们都在默默的抽着烟，谁也不去提刚才目睹的事。

　　弗德尔终于忍不住了，他问我：“乔森，你觉得...这件事是医生的错误吗？”

　　我无奈的回答他：“我想...这不关医生的事，看得出来医生也尽力了。”

　　“该死的，我还以为这会是个愉快的休假日呢。”弗德尔踩灭烟头后说道，“如果我知道会遇到这样的事，我宁愿待在营地的帐篷里睡觉！”

　　“弗德尔，谁也不希望看到这样的事，不是吗？”我安慰他说，“但既然我们看到了，那就保持沉默为好。不要去想，也别去提。”

　　于是我们不再谈论这个话题，为了不使我们无聊，弗德尔开始给我讲起了他的爱情故事。我表示，他的故事也让我有些不好受——

　　“那时候我和她都只有十六岁，我们是在一片美丽的森林中认识的，那里对我们来说是个世外桃源，那里属于我们，我们也属于它。那个地方真是令人感到愉快和惬意，但更让我感到愉快的是——我坠入了爱河。”

　　“她叫史黛拉，我们在一片宽阔的林中空地、前面是瀑布、四周是美丽的花丛认识的。”提到自己喜欢的人，弗德尔不禁微笑着说道。

　　“那时我是个野孩子，而史黛拉确实个富人家的大小姐。她的母亲认为她应该像个公主一样优雅，所以禁止她到野外去玩。史黛拉是个引人注目的女孩，我第一眼看到她时就被她迷住了：我当时在小溪里搭着烤架，从小溪里抓到了两只鱼准备烤。而史黛拉突然出现在了小溪对面，我们呆呆的望着对方，她不好意思的对我笑了笑。”

　　“我记得我那时尴尬的说：“你好”，史黛拉可是很有礼貌的回答我：“你好，抱歉打扰你了。请问，我可以在这里待会吗？”她说话的声音也真好听，乔森，你没有听过她唱歌，简直就是天籁之音。”弗德尔对着双手哈了口气，我们才等了二十分钟，手就冻僵了。他对我说：“等我们放正式假期的时候，你一定要来我家，我想我的父母和史黛拉一定会喜欢你的。”我笑了笑，然后他继续讲着。

　　“我当时是回答她：“当然，这里又不是我家，你为什么要请求我呢？”，史黛拉顽皮的吐着舌头对我说：“因为你看起来像这里的国王。”我又对她说：“国王？好吧，我是个国王，这里是童话王国。”接着我们俩都笑了，我问她：“你要吃点吗？这是国王的招待。””

　　接着弗德尔的故事真的像极了王子和公主在童话里相遇的桥段，我听得都有些沉醉了。他又讲起了他参军前最后一次和史黛拉待在一起的桥段。

　　“那天晚上，我们坐在山坡上看着星空。因为第二天我就要走了，所以史黛拉很伤心，我也很伤心，我们都不希望离开彼此。”弗德尔又抽了一根烟，我也陪着他一起点上了一支。

　　“史黛拉在我耳边说：“让我们闭上眼睛许个愿吧。”接着我刚一闭上眼，她就吻了我的嘴唇，那是我第一次和她接吻，我当时的心情真的是非常激动。我对她说：“你为我许下了什么愿？”她回答我：“你先说。”接着我就告诉了她，我开玩笑的说：“我的愿望是，我想吻你。”她害羞的闭上了眼睛。”

　　“我问史黛拉：亲爱的，你的愿望是什么？”弗德尔夸张的挥动着手臂，他向我解释道：“当时有一颗流星就像这样划过了夜空。”

　　“不过史黛拉还是说：“你先说，我才说。你的愿望肯定不是吻我。”我只好告诉她：“好吧，我的愿望是永远和你在一起。”我知道这句话有些牵强，因为我第二天就要走了。”

　　“史黛拉的愿望是：当这场战争结束时，我们俩还能再相遇，只有她和我，再到那个小山坡上。我们都知道，真正的爱情对我们来说远远没有到来。史黛拉忧伤的对我微笑着，她的笑容是我活到现在的唯一动力。”弗德尔似乎觉得自己说错话了，他又补充道：“不，还有你，乔森，我的朋友。如果没有你帮助我，我可能早就死了，你是我在战争中的依靠。谢谢你。”

　　接着弗德尔拥抱了我，他用力的吸了下鼻子，我不知道他是哭了还是被冻的。但我确实也很感动，不只是因为听了弗德尔的故事，而是他最后对我说的这番话。我们是朋友，我们彼此在这场恐怖的战争中给了对方活下去的动力。

　　“六点了。”弗德尔看了下手表。

　　“我们走吧，我来敲门。”我揉了揉冻得通红的鼻子，感觉它快从我的脸上掉下来了。

　　我们俩走到名单上的门前，我深呼一口气，敲了敲门。

　　过了一会后，一个眼眶通红的妇人打开了门，想都不用想，她是我们要带走的新兵的母亲，她一定哭了一整夜。这时候我竟然紧张的对她说：“夫人，我们是国防军...负责来接新兵...”

　　一个身穿和我们一样军服的少年从后面走了出来，他的母亲深情的望着他，然后喃喃的说：“照顾好自己...孩子...你一定要回来...”少年低着头走了出来，他在哭。我和弗德尔故作冷漠的望着眼前这对母子的分别，那个少年走到我们面前，抬起头给我们敬了礼，我看到一颗眼泪顺着他的眼角滑落在地上。其实我们不需要回礼，但我们还是给他回了个礼，也给他的母亲回了个礼。

　　“约翰斯？”我问道，这个少年回答我：“到！长官。”接着我说：“好，士兵，和你的亲人道个别，跟我们走吧。”

　　我对弗德尔说：“弗德尔，你到镇子里的广场等着我，我自己去敲门，叫那些新兵找你集合。”弗德尔说：“好的，你去吧。”

　　于是我自己一个人硬着头皮敲开了一间有一间屋子的门。早起的人们见到我都躲得远远的，他们似乎把我当成了一个灾星。如果这些年轻人是自愿入伍，那我没什么话说，可他们是应征入伍的，所以我们这些通知者看上去才会这么令人厌恶。到最后，我装出来的冷漠完全变成了真实的冷漠。

　　我敲开门，然后新兵出来，我点名，看着新兵和父母做道别，让他到镇子广场集合，接着去下一家。

　　这些年轻人的父母很舍不得他们，我甚至还被其中一个新兵的父亲咒骂了：“我的三个儿子全都贡献给了祖国！你们这些该死的却还要剥夺走我的最后一个儿子！”

　　新兵和他的母亲都在拦着他的父亲。我冷冷的看着他们，说：“托米！到广场去集合！”然后我转身走向下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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