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强梁

父女两人最终暂时放下了令人心情沉重的私人话题。

        他们鲜少有这样相坐夜谈的机会，一是楚戈总在在前线军营，二是云桐错开锋芒，避免与老狼王正面较量。

        曾经每一次在战场受伤，卧床养病时，楚戈总会胡思乱想：如果他就这样死了，或者他老了、渐渐力不从心了，楚家军、将军府、宁州该交到谁手里。

        这些年世道越来越乱，宁州外面，无论是抵御外敌还是平定内乱，将军战死的讣告越来越多，越来越频繁。不管有没有私交，关系如何，楚戈接到这些消息都会产生兔死狐悲之感。尤其是他们战死之后，各方势力迅速扑来撕咬争抢瓜分遗产，连孤儿寡母也不放过，更让楚戈心寒、隐忧。

        楚戈与夫人一个接一个生孩子，其实也是这个年代人固有的思维习惯，因儿童夭折率高，即使长大也不能保证各个出挑，于是就要多生，只要有一个出息，家族就能继续延续下去。多子多福，便是这个意思。若非顾夫人四个嫡子都养活了以及夫妻两人感情确实不错，作为标准的古代女性，顾夫人会主动给楚戈纳妾，开枝散叶绵延家族，同时也是保全她自己的未来。

        楚戈从前以为，他有四个儿子，总有一个能做强梁。楚霆虽不善武功，但文治天赋极高，谦虚敏学、不骄不躁，未来必能成一番事业。其他三个孩子尚小看不出能力，但都能能吃苦，心性不差，有大哥带头，四兄弟互相支持，他也就能放心了。

        可楚戈怎么也没想到，最后与他平起平坐、谈政论事的孩子，竟会是他的长女。

        葛青点起书房的灯盏，影绰灯火中，楚戈看着长女的面容，不知是不是酒意，竟让他觉得目眩。

        云桐没察觉他在想什么，仍在说着江州的事，禄王对他们有恶意，甚至可以追溯到四五年前，实在让人莫名。四五年前云桐还在艰难创业，与禄王府毫无交际，即使是现在，也不过两地正常商贸往来而已。经过短暂的自我反省之后，云桐认为不是自己的问题，于是让楚戈反省一下，到底怎么回事。

        鉴于他今晚醉酒，智囊团也不在身边，云桐没急着要回答。

        秋风起，稻谷黄，宁州即将进入秋收季节。楚戈曾借聂泉之口向唐显透露他有增兵的打算，今天正式跟云桐交了实底：“来到宁州的流民越来越多，还有跟商队收买的奴隶等等，这些倒是小数目，大头是外面的大小坞堡。”

        楚戈伸出一个巴掌，低低道：“这批人要偷着收，而粮饷……”

        云桐对他一鼓作气将闲散人口全部卷走的计划表示抗议，楚戈只在强军一事上不肯让步，两人辩了两个回合勉强达成一致：流民、奴隶里总有不适合行军打仗的，待楚戈筛选之后转给云桐安排，云桐按奴隶的价格赎买，用钱粮支付。

        在楚戈眼里这完全是赔本生意，长女有时精明的不像话，有时又大手大脚得让他看不下去。

        云桐能感觉到楚戈纠结的心情，大约是在“居然能占到她便宜”的窃喜和“应该告诫她不要让别人占便宜”的忧虑之间左右摇摆，云桐不打算跟他解释最贵的是人本身，跳过这个话题，论起卖粮卖铁器的价格。

        楚戈为长女的富庶眼红：“你为什么有这么多存粮？”

        “常怀远虑，年年存粮，”云桐想到不过几年便要天下大乱的剧情，微微笑了笑，“每年夏收秋收，官府都会派人下乡收粮。榆宁粮食买卖的政策正在逐步收紧，今年秋收之后，粮食买卖的管制会更加严格。往后宁州大部分粮食都要官府掌握，由政府主持粮食买卖，传统的粮商大概要恨死我了，如果他们不能动动脑筋应时而变，恐怕只有转行或者离开榆宁了。”

        楚戈闻之心动：“如果新遂也……”

        云桐无情道：“新遂民不信官，如若强制收粮，一旦有人在其中挑拨，就等着民变吧。”

        楚戈挫败道：“我来做担保也不行吗？”

        云桐懒得与他在官府信用的问题上费口舌。尽管楚戈已经是璟朝最仁慈的掌权者之一，百姓信任楚大将军，他是个好人，严于律己也约束家人，不挥霍奢靡、不嚣张跋扈、不残害百姓。但楚戈是个好人不代表他是个好大人，百姓信任楚戈的御兵能力不代表相信楚戈的治政能力，相信楚戈不代表相信新遂官府。公信力是个有些虚渺的东西，建立起来千难万难，击碎却只不必花什么力气，需要深入掌控百姓舆情，小心翼翼的维护。

        云桐不打算在今天跟楚戈讲什么徙木立信、千金买马的道理，直接划下售粮价来，比早前在新遂书房那一次的信口开河，这次云桐给出的价格要公道得多。

        然而单位价格再公道，乘以颇为巨大的系数之后，总价便变得可怕了。

        楚戈沉默许久，长叹道：“我们来谈谈互市和军坊的问题吧。”

        云桐与唐显闭门造车拟下的章程并非完美无缺，楚戈指出几点问题，云桐认真谦虚的态度让他颇为不习惯，甚至有些受宠若惊。

        羊、马、茶叶、榆宁工业品，都是互市的重点商品，云桐支颐听着楚戈讲解草原上的部落势力，在听到草原最北边有部落住在终年积雪的地方时，云桐换了只手撑住下巴，问：“有什么办法能联系到他们吗？”

        楚戈摇头：“那是个小部落，没有几个人，打仗互市都不参与，鲜少与外人有联络。”

        云桐若有所思。

        “军坊急不得，要等测绘的学生勘察清楚地貌矿藏再来做安排，”云桐幽幽说道，“至于他们在军营借住这段时间的住宿、伙食费用，一起折抵成粮食吧。”

        楚戈哪会让她这么简单划清关系，厚颜转移话题：“还要做什么准备吗？那六个县，你打算怎么办。”

        “修路，整田，挖沟。”云桐漠然道：“征召本地居民，或以工抵役，或以工赚粮，以租、买、赊三种方式给予工具，发动一切能发动的人手，在寒冬前完成工程。保证粮食与工钱供给，鼓励榆宁商人北上行商，促进商品与货币流通，提高居民生活水平。以全民暖冬为目标，派遣土建组北上修筑房屋、推广火炕，保障御寒需求物资供给，保障冬粮输送。”

        “派遣专员指导工作，由榆宁秘书处对六县官吏进行统一培训考核，在寒冬来临前按表现决定去留，重新编排县衙人员，整理县志文书，按统一格式归档。严冬工闲后进行人口普查与土地测量，调查识字率，派遣教师组北上支教，在春耕之前完成基础启蒙，纳入□□育系统。”

        一串贯口下来，楚戈懵然无措。

        这些……都是地方官要做的吗？

        “是啊，”云桐幽幽道，“不然为什么叫父母官呢。”

        楚戈只能勉强说：“天下的父母，还是挺不一样的哈。”

        云桐不理他，接着说道：“您不用费尽心思挖我的墙角了，也不用浪费材料自己起窑炉做实验了，待六县军坊落成，我会派管事和熟练工人前去指导。”

        “军中果然有你的眼睛，”楚戈对自己的鬼祟行为避而不谈，倒打一耙扭转攻守，痛心道，“还盯起你老子了。”

        云桐冷呵一声。

        楚戈不大相信长女会这么好心，警惕地询问她来派遣人员是什么价格，哪知云桐摇摇头说：“我不要钱。”

        “反正您也给不出来，我要一堆欠条做什么，”云桐凉凉道，“我要股份。”

        怕楚戈不理解股份是什么意思，云桐好意解释了一遍，楚戈黑了脸：“说是军坊，这样和你私人的作坊有什么区别。”

        “不需要对半分，可以您五十一我四十九，”云桐摊手说，“决策大权还在您，我来派人，我来运营，您只管监督收钱，不好吗。”

        “监督你？”

        云桐甩下连环圈套：“把聂泉给我吧，为我做事，拿我的薪酬，但他还是军中的人。”

        楚戈冷笑，不置可否。

        股份比例没有谈妥，但云桐提出的所有权与经营权相分离的设计确实打动了楚戈，他手下没有这方面的人才，即使有，他也不觉得能比得过算盘精女儿脑子里的弯弯绕绕。最重要的是榆宁已有榜样在前，楚戈不贪多，宁州能再有六个榆宁，便能支撑得起他的某些野心。

        想起脑中某些幻想，楚戈又不禁考虑起更远一些的事情，长女如此优秀，不输男儿，也不肯再做回女郎，未来该如何安置她？

        此夜最后，楚戈正式的，以父亲以外的身份，询问云桐的人生规划。

        整夜都对答如流的云桐罕见默然。

        “走一步算一步吧，”她没什么精神的说，“我是不想认命的，但命不由我。”

        与她心情截然相反，系统振作精神，高兴道：【是的是的，剧情还是要走的！】

        楚戈将云桐的认命归结为嫁人生子的命运。他并非一夜领悟了什么先进思想，只是在面对云桐这个极端个例时，在认可了她的优秀、她的努力、她无限可能的未来之后，楚戈开始无法接受她回归后宅，最后泯于众人。即使云桐不是他的亲生女儿，即使云桐只是一个普通的女郎，楚戈一颗爱材之心也无法忍受这样的事情发生。

        他想起兰贵妃千里迢迢送来宁州的那棵树，想到云桐府中那个京城世家的俊俏后生，想到唐显和聂泉。

        楚戈默默做了决定，但不打算告诉云桐。


　　https://www.lvsewx.com/books/50705/50705425/27920891.html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www.lvsewx.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m.lvse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