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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十二章


“瞧瞧,这位邱会长可真给咱们天津卫添了位卧龙,”何宗昌在桌边磕了磕烟管,“敏钊,你以后可要替我好好巴结巴结邱会长。”

        于濯缨知道何宗昌意在讥讽,将他手里那份《名言》报接过来放在桌上。

        “邱济泽本是想用这篇文章做个噱头出来给自己壮壮声势,还特意跑到南开去拉拢建筑系的学生做顾问,说要联合人家做几篇系列文章出来,发在民俗研究会的机关刊上,算是仰仗南开的脸面,结果却吃了个闭门羹。”

        “南开的学生眼界高得很,岂能看得上这种鼠辈?”何宗昌吐出一口烟圈,“邱济泽到天津也有些日子了,没想到还是这幅烂泥扶不上墙的样子。”

        “他得空便去风陵渡,现在倒是妙琴酒的常客了。”

        “唐九霄不容易,谁的买卖都要做,妙琴酒那样的秉性愿意乖乖伺候邱济泽倒是稀奇,大小姐的脾气,谁的脸子都敢撂,”何宗昌将腿搭在桌子上,话锋一转,又道,“说起来,我倒是有一阵子没去见见梅鸳了。”

        于濯缨清了清嗓子,渐渐低下头去。

        何宗昌又道:“黄岩寿最近有什么动静么?”

        “司令您派人为邱济泽说情后,黄岩寿便解了他的宵禁,许他从此自由出入家门,黄岩寿工作倒是勤恳,上任以来经常晚归,他姑侄二人照面时间也不多,黄岩寿本就瞧不上他,邱济泽因此更加招摇了。”

        “这叔侄两个,真是有意思,”何宗昌将目光移到报纸上来,“论西式建筑风格对中国北方城市娱乐场所装潢的影响,不如直接改称他邱济泽在窑子里的所见所闻好了,这下天津卫可无人不知咱们这位民俗研究会长了,更何况这号人物还和天津市长攀着关系,就是可怜了咱们黄市长,无缘无故的,倒惹了一身骚。”

        何宗昌沉吟片刻,看向于濯缨,“你叫唐九霄注意着邱济泽的动静。”

        何宗昌虽早知邱济泽有攀附之心,却仍打定主意要给黄邱姑侄二人上上眼药,待邱济泽发现黄岩寿并无扶持之心时,自然会靠到何宗昌一行来,若是日后黄岩寿朽木难雕,有眼无珠,硬做他的绊脚顽石,邱济泽不消说,也会上赶着大义灭亲,到头来便不必何宗昌沾自己的手了。

        “这叔侄,尚且还隔着血缘,”何宗昌将鱼食投进鱼缸,引得鱼儿争抢起来,“要是从手里头捅出去一把刀子,只怕不够快,不够狠了。”

        豺狼同行,虎豹群聚,少一只不如多一只,于濯缨自然明白何宗昌的意思,点头称是后便准备走出门去。

        “敏钊,”何宗昌叫住于濯缨,“你去找那个替邱济泽代笔的人。”

        “敏钊明白。”于濯缨说罢,便走出门去。

        “司令,姨奶奶派人来催午饭了,府里的车在外头等着。”

        门外响起“笃笃”的敲门声,三两声便停了,于濯缨离开的时候,正与敲门的人打了个照面,龙果儿向他敬了个礼,胸脯挺得高高的。

        “姨奶奶今儿做的什么菜?”何宗昌问。

        “府上的人传话,今儿做的是凉拌鸡胗,茯苓鸡汤,姨奶奶说一鸡两吃。”

        “你回话去,派人把太太叫到新宅里来,今日和姨奶奶一齐用膳。”

        何宗昌站在窗边向外瞧,正看见于濯缨走出办公室大楼的身影。

        “回司令,府上的人说,今儿老宅的人过来传信了,太太一早去庙里头参禅了。”

        何宗昌扫了龙果一眼,又抬头看看了墙上的挂钟,“别让姨奶奶的菜等凉了。”

        于濯缨从市政府楼的院门走出来,竟难免觉得心中有股寒意,何宗昌之意是叫他找到那个为邱济泽代笔的人,无非是个饱读诗书的酸秀才,或许又恰爱攀龙附凤,砍了他的左右手或直接取其性命都非难事,只是这番举动颇有赶尽杀绝的意味。他明白,何宗昌是铁了心要布下圈套将邱济泽这只困兽往陷阱里赶,他阅人无数,邱济泽是何等货色何宗昌心里明白得很,如此不中用的人,何至于费此心思,是信不过自己,还是身边无人可用了,他不得而知。

        于濯缨没再想下去,既怕何宗昌怀疑自己忠心,又鄙夷起自己妇人之仁来,他手上虽未沾多少人命,派人动手的时候却从不拖泥带水,何宗昌正是觉得他行事干净利落,才把多少见不得人的差事都交给他做。

        他记得娘曾说,我们小五连只鸡都舍不得杀,也见不得人杀鸡,是菩萨心,佛肚肠,知子莫若母,可惜娘只说对了一半,于濯缨想。

        时下虽是仲秋,正晌午热度却不减丝毫,日头高悬正南,阳光照得人睁不开眼,于濯缨虽穿得薄,身上竟也觉出热来,他解开脖颈处的两颗扣子,径直跨出市政府大门去。

        “桂顺斋,桂顺斋。”莺歌几乎伏到温婶背上,两手虚挂着她脖子撒娇。

        “姑奶奶,桂顺斋的伙计日头下山的时候准来,你着的哪门子急啊,”温婶双手扒拉着莺歌的手腕,眼睛却扫着菜架和灶台。

        “九娘爱吃的提浆蜜豆沙,我要的翻毛百果和红枣蓉,”莺歌又喊,“还有莲蓉!”

        “耳朵都叫你喊聋了,”温婶不留情地一把将莺歌从后背上扯下来,“癞皮狗,少在这碍手碍脚的,外头一边儿玩去。”

        莺歌向温婶吐了吐舌头,便带上门走到院子里,忠叔说恰逢过节,预定的各家店铺来送货的伙计来来往往的,院子里闹得不安生,姑娘们便停了几日课,后院竟也因此冷清下来,再听不见热闹动静了。

        “九月里还闹秋乏不成,这个时辰三院儿里连个人影都瞧不见。”

        莺歌话未说完,便看到陆思清百无聊赖地伸着懒腰从房里走出来。

        “呵,还真有闹秋乏的。”

        “我伏案久,出来松快松快筋骨。”陆思清尴尬地收敛了动作。

        “陆姑娘随意。”

        陆思清看到莺歌面无异色,便知那晚衷肠之诉并未给她带去烦扰,心里稍觉宽慰,又佩服她是寻常心,倒显得自己预备共患难的默契多余起来。

        莺歌再无应答,陆思清站在门口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好尴尬地盯着三进院的券门发呆,期盼那门里门外能生出个会说话的人,好解了眼下的寂静。

        “闹家雀儿这会怎么变哑巴了?”温婶奓着两只沾满面粉的手从厨房里走出来,转眼看到站在门边的陆思清,态度又恭谨起来。

        “陆姑娘今日得闲。”

        温婶话说到一半,莺歌便贴上来,嗅着温婶周遭的空气,眯着眼笑。

        “茴香猪肉馅的。”

        “陆姑娘今日得闲。”温婶将莺歌扒拉开,径直向陆思清道。

        陆思清礼貌地点了点头,见莺歌揪着温婶围裙上的线头嘟嘟囔囔,嘴角忍不住向上勾了勾。

        “从前每逢过节的时候园子里都要人忙活,今年叫了外头的来送,省了我起锅做饭的功夫,往年跑到灶房里闻味儿的野馋猫倒是都没影儿了,姑娘要是有什么要人做的,尽管言语一声,招呼我就是。”

        温婶话未说完,莺歌突然咧起嘴来,从竹凳上跳起来向券门跑过去,陆思清转过头去,看见唐九霄正从门外走进来,她今日换了装束,穿了一身月白蕾丝方领旗袍,外罩线织米色开衫,左手戴了一只棕皮孔雀绿腕表,粉黛略施,素颜含春,通身流出一股女学生的气质来,看起来比往日妆面齐全的时候年轻了不少。

        陆思清忍不住多打量了两眼,又觉得心虚,尴尬地低下头去。

        “陆姑娘不必拘谨,照温婶所说便是了,”唐九霄收敛笑意向莺歌道,“我房里的两份点心你去拿过来,送到陆姑娘这里来。”

        唐九霄支开莺歌,陆思清便知道她是无事不登殿,推开房门将她请进去。

        唐九霄故意不去看她书桌上未来得及折起的信纸,只是就着她“请”的手势坐下来,顺手捡起脚边的废纸团放在桌上时,才后知后觉这解围之举倒让眼前的人平添了一份尴尬,陆思清尴尬地站着,明知唐九霄是好意,却平白生出了被教书先生家访的感觉。

        “陆姑娘的信还尚未有回音,”唐九霄见陆思清点了点头,又道,“慢邮到底是要耗些时间的,陆姑娘请再耐心等等。”

        “是,我知道,”陆思清见唐九霄神情犹疑,又道,“唐小姐有什么事么?”

        “也并非大事,”唐九霄神色稍松,语气却有些吞吐,“陆姑娘见谅,今晚是中秋夜,前厅与后院,这园子里合该是要一齐过的,我之前怕唐突了姑娘,因此除了温婶几位老人,园里诸位都没来得及向姑娘介绍清楚,到底是不识得。”

        “我明白,唐姑娘不必挂心,我不会搅扰了各位。”陆思清一边听着,心里已明白了七八分,便干脆直言快语地说出来。

        唐九霄沉默了片刻,又笑道:“或许也不是什么要紧事,是我多想了,不如请陆姑娘赏个脸给我,今晚与我们一同过中秋罢。”

        陆思清欲言又止,又摇头道,“我本来不喜欢热闹,也不爱往人堆里扎,谢过唐小姐盛情,我还是留在这屋里罢。”

        “果品点心是绝不会少的,我也会派人来照料,还请陆姑娘海涵。”

        陆思清向唐九霄点头称谢,唐九霄却不响,秋风钻进来,房门“吱呀”着露出缝隙,唐九霄挺身坐着,纹丝不动似的,陆思清却看见那月白旗袍腰际的细小褶皱忽就熨帖了,门外并无人,又皱起来。信纸在桌上轻轻响动,唐九霄的白裙角像镇纸压住的徽宣,一页,两页,风动是粼粼的湖波,秀肢似潜泳的白鱼。

        陆思清想起那晚莺歌说过的话,又忍不住盯起唐九霄来,她轻轻抿着茶水,既像□□,又像拜访同学的女大学生,花魁一方,倒似白纸三张,陆思清露出一抹难以察觉的笑意来。

        “我还是第一次看见陆姑娘笑。”唐九霄道。

        “闲来无聊,只好自生趣味,”陆思清本是圆场,见唐九霄面色尴尬,又道,“唐小姐见谅,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明白,陋巷低瓦,属实委屈了姑娘,请你再给我些时间,”唐九霄说罢站起身来道别,“陆姑娘,你先忙,我告辞了。”

        “唐小姐,”陆思清叫住唐九霄,“你值得我信么?”

        “这是陆姑娘第二次问我了,”唐九霄转过身来。

        “我是非要个答案,”陆思清沉思道,“不成,我就赌一把。”

        “赌什么?”

        “赌我所见所闻,赌我所知所信,赌唐小姐性情信誉,”陆思清叹了口气,“赌我前途终身。”

        “我尽全力保陆姑娘做赢家,”唐九霄推门走了出去。

        陆思清将窗户打开透气时,看到窗台上挂着的两包油纸点心。

        约莫酉卯时分,风陵渡的大门便早早地关了起来,唐九霄素有逢节必歇的规矩,她对外只道买卖人掉不得钱眼里,祭祀事是照时照例应增不应减的,闭门送客方有诚意,否则要撞邪运破财路的,又不知哪天从娱乐小报上传出外地来风陵渡消遣的某破落少爷元夕节返乡后生意竟见了起色,后又有陆陆续续的消息半真半假地传出来,众人也就朦胧着信以为实,逢走背字儿时去风陵渡几番游乐,销金窟倒变得如观音庙。

        唐九霄自接手风陵渡时便打定了这主意,风月之地的姑娘受的要命折腾只多不少,她便秉着让园中姑娘自在轻松地歇上两天,讨好小报记者做些公关,其余的信与不信也就随他去,没成想竟闹出些“物以稀为贵”的笑话来,风陵渡的生意每逢开张便又好了三分。妙琴酒常忿忿道,“吃不着嘴的叫花子进了后厨,恨不得叫他撑死,唐九霄,你是弄巧成拙,热油浇火,歇三天累五天,直接叫咱们包圆了妇科圣手的生意去!”梅鸳等人却坦然,常和折柳在院子里支起几把躺椅来,喝茶吃果,自在得很,难得夸一句“唐九霄比杨妈妈,到底是更办人事些”,吓得闻折柳捂她的嘴,被她骂没出息。

        “凭这桂顺斋的点心、登瀛楼的酒菜,倒是更能添点过节的意思,”妙琴酒右手拍拍左肩膀,“这边捏,手上使劲儿。”

        小叶子爽利地答应着,下手又重了几分。

        “小叶子,你不如别跟着七娘,改做我的小跟班儿,我虽然没有多厉害的本事,跑闲腿儿、瞧眼色的能耐还是有的,保管把你教成这园子里最会巴结的。”

        小叶子并不答话,只是翻了个白眼,莺歌不以为意地耸了耸肩,看到唐九霄从后院走过来便立刻放下手中的东西跑到她身边去。

        “没意思,等菜上桌最没意思,还不如听丁大少爷的笑话有劲,唐九霄,你给我唱支歌来听听,你那套西洋玩意儿再摆下去可要生锈了。”

        妙琴酒向舞台努了努嘴,唐九霄却并不看她。

        “梅鸳呢,”唐九霄道,“今日中秋,何司令也不放人么?”

        “没听说一句话么,家花不如野花香,井水总比河水甜,”妙琴酒道,“我看司令府的中秋宴是比我们风陵渡的要好,阮梅鸳这会儿八成都喝了三巡酒了。”

        “司令太太的寿辰就在下月初八办,说是接梅鸳姑娘过去商量商量,那天要唱几出好戏来贺寿,”秋白掀开门帘从后院走进来,手拿着白毛巾抽打裤管。

        “这倒稀奇,何司令那位正头太太向来是深居简出惯的,从来不办这些铺张事,怎么这次就要做寿,还请梅鸳去唱戏,凭他司令的派头,怎么不去请梅兰芳?”

        “说是四十大寿,不惑之年,该正儿八经做场生日。”秋白道。

        “忘恩负义的东西,靠着老婆娘发家的武夫,端起碗来吃饭,放下筷子骂娘,现在倒唱起情深似海的戏了,”妙琴酒轻蔑道,见唐九霄皱着眉看了她一眼,又道,“不说了,不说了,我们唐老板讲了,提防梁上有君子,隔墙有耳朵!”

        小叶子抬头向屋顶看去,虚搭着的手却被妙琴酒拍了一下。

        “手上活儿别停啊,接着揉!”

        唐九霄向窗外瞧去,日头已落,天色擦黑,她心头竟有隐隐的烦躁意。

        “姑娘,登瀛楼的伙计到了。”忠叔道。

        “温婶,快点招呼大家开饭吧,”妙琴酒道,“我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唐九霄点了点头,登瀛楼的伙计们便鱼贯而入,各自将食盒里的饭菜摆出来,蟹红菜青的,还冒着袅袅的热气,登时摆了三五桌子,人又齐刷刷地退出去,小叶子被这阵势吓得说不出话,藏在妙琴酒身后,妙琴酒伸出手捏了捏她的小指。

        温婶将煮好的饺子端上桌的时候,唐九霄诸人才入座动筷,妙琴酒是爱热闹的人,逢年过节的扎进人堆里便如鱼戏水般自在,打趣调笑逗闷子,引得在座之人无不捧腹,伺候洒扫的丫头妇人难逃被她说嘴的,胆小的便将头埋得低低的,竟连温婶都无招架之力,唐九霄觉得愉悦,吃得比平日饿的时候还多了些。

        “七姑娘,我说不过你,你留我些力气收拾咱今晚上的碟子碗罢。”温婶笑了笑,向妙琴酒摆了摆手。

        “老话儿讲了,母债子偿,娘老子躲得过,当儿子的可躲不过。”

        妙琴酒话未说完,门外便传来两声汽车喇叭声,众人看去,风陵渡的门便忽然打开了,梅鸳拎着手包站在门外,脚步虚浮着,于濯缨走过来,将她扶进门来。

        “于副官,多谢你送我回来,麻烦你回去告诉司令,那出《拾玉镯》我是要唱的,到时候再陪他一出《红鸾禧》,祝他与太太永结同心。”

        于濯缨不响,向唐九霄点了点头,又顺手将门带上退了出去,他觉得阮梅鸳今晚横竖有些莫名其妙,放着司令府的中秋宴不吃也罢,偏要跑到路边去吃馄饨喝散酒,天黑时又嚷着回来,唐九霄脸色不好,于濯缨心中便多少印证了她二人不和的传闻,今夜这风陵渡门里,看来是注定要唱一出砸场的《锁麟囊》了。

        “诸位都在,”梅鸳看着满屋的人,又扫了一眼桌子上的菜,“我回来得不巧哇,没赶上团圆饭。”

        妙琴酒看了看阮梅鸳,将眼前的茶杯倒满白水。

        “我给姑娘留着饭呢,你爱吃的茴香猪肉馅饺子。”温婶轻轻叹了口气。

        “还是温婶疼我,”阮梅鸳笑了笑,又道,“今天吃的是团圆饭,这满园子热热闹闹的,唐老板人丁兴旺。”

        唐九霄若无其事地吃着菜,其余诸人却都放了筷子,不敢言声。

        “你们吃,”梅鸳走到唐九霄身后,“唐老板,勿要假恣(扬州方言,装模作样;装腔作势),当心捣嗓子(扬州方言,吃不下还吃,含贬义)。”

        “阮姑娘,”秋白站起身来,却被阮梅鸳打断。

        “秋白,我和小九姊妹说说贴心话,你不好插嘴的。”

        明赋隐还没张嘴说话,梅鸳便摆了摆手,“四姐也不好插嘴的,你最会当和事佬了,和杨妈妈一样,你们没一个向着我。”

        “看来司令府的酒,总是更醉人些,”唐九霄道,“云眠,让你们姑娘休息罢。”

        阮梅鸳嘴角划过苦笑,又招了招手示意云眠坐下。

        “大过节的好容易热闹热闹,谁要睡这么早,”阮梅鸳拍了拍桌子,“新来的丫头在哪里,站起来让我瞧瞧,瞧瞧什么姿色样貌,将来够不够格接我的班?”

        妙琴酒按住差点打算站起来的小叶子,摇了摇头,其余的姑娘本就胆小,做事以小叶子为首,又被教导谨言慎行,见势更是不敢站起来,阮梅鸳竟大笑起来。

        “不站起来我也认得,”阮梅鸳眯了眯眼,伸出指头指着,“一、二、三、四、五,诶,怎么少了一个,还有一个顶漂亮的,藏在后院子里,是罢,唐老板?”

        唐九霄并不应声,仍旧喝酒吃菜,更惹得阮梅鸳生气起来。

        “小九,你是早同我不和了,心里话不跟我讲,私房话也不跟我讲了,她,她,”阮梅鸳指了指明赋隐和妙琴酒,“你们才是真姐妹,不是一个妈生的,比一个妈生的还亲。”

        唐九霄不动声色,阮梅鸳便干脆将脸贴过去,下巴抵在她肩膀上,“唐老板生气了,生气了就打我骂我,我阮梅鸳都受着,不要憋在心里。”

        “梅鸳,你醉了。”唐九霄道。

        “你忘了,我的酒量是这园子里最好的,杨妈妈活着的时候,哪个喝酒厉害的不是我来陪,小七都不行的,”阮梅鸳说罢坐直了身子,道,“咱们园子开门做生意,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迎进门来即是客,仲秋节团圆夜,太阴娘娘身边尚且放个兔爷,总不好叫人家孤身一人凄凄惨惨地过,你说呢,唐老板?”

        妙琴酒将眼前那杯白水轻轻地推到阮梅鸳跟前。

        “温婶,咱们该用饭后点心了。”妙琴酒道。

        温婶却并不应声,倒是后院的伙计们接连地站了起来。

        “好好的一桌子菜不要浪费,”唐九霄放下筷子,用手帕擦净了嘴。

        阮梅鸳自顾喝着酒,通身的酒气萦绕着唐九霄和妙琴酒。

        “莺歌,去将陆姑娘从后院请过来。”

        莺歌站起来,怔怔地看向唐九霄,唐九霄摆了摆手,“去。”

        “今日是中秋夜,我给大家唱首歌。”唐九霄说罢站起身来,走到舞台上去。

        她将唱针放上磁盘,婉转的电流便沿着线圈咿咿呀呀地唱出来。

        唐九霄当家以来便不再做接客生意,更鲜少登台,因此故意将开张的价钱定得老高,又说早些年折腾伤了身,勉强算作由头,望而生畏的人便多起来,畏的是囊中羞涩,望的却是闺室高楼,茶摊上喝高末的也有,酒楼里谈国事的也有,昂藏的丈夫们畏缩起来高谈阔论,中央银行尚且谁都能进,区区的兔子洞却要盖了金戳的通行证作许可,明事理的酒茶朋友笑道,这不是乱葬岗里任打任杀的野兔子,这是月宫里穿金戴银的玉兔子,众人便哄笑起来。唐九霄也不以为意,请了位摄像师来风陵渡拍些写真照片,笑称,没有大洋便用铜板,没有丝帛便穿棉布,一套写真竟如货币似的流通起来,婀娜多姿换英气勃发,顾盼生辉换顺眼低眉,十二张照片倒凑出一出不登台的拍卖会来。

        妙琴酒看着台上唱歌的人,这些年,她与梅鸳站上去的时候倒比她多。

        你的身影走进我的心房/你的裙角你的脸庞/也时常教人神往

        我多渴望/会有一个晚上/如泣如诉我的衷肠/悄悄对你讲

        陆思清随着这旋律走进前厅,竟觉得每一步都踏在琴键上,唐九霄站在台上面无表情地唱,眉间却藏着忧思,台下诸人痴痴地听,眼睛里也隐着愁绪。

        “陆姑娘,请你见见园子里的人。”

        陆思清环视着眼前诸位,才发觉竟都不是寻常人,所谓不寻常,乃非穿着打扮似贵人,而是身上并无烟花柳巷之地的虚浮与矫饰,倒如寻常人家在吃便饭。女人们都是漂亮的,衣着也缤纷,她扫了一眼,便看见宴会那日穿着绿旗袍的姑娘一张艳若桃李的脸,白底蓝花旗袍姑娘坐在她左手边,长相倒是清冷的,也不抬头看人,只是自顾喝着酒,像是有心事的样子,她再瞧,便看见秋白身边坐着一位穿灰色小褂的男人,怎么看都是眼熟,定了睛才发现他正是风陵渡门口卧着的一位乞丐,藏龙伏虎,伏虎藏龙,她想,唐九霄的确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细想又觉得后怕。

        “我,”陆思清看了唐九霄一眼,又看向众人道,“我是唐姑娘的朋友,暂且居于贵宝地,如有打扰,还请各位见谅。”

        “知交遍天下,”阮梅鸳似是自言自语,说罢又拿手帕擦起嘴来。

        “陆姑娘,是我一位故交,”唐九霄道,“我把她安置在后院只因她身份特殊些,不方便外头的人知道,今日将她介绍给大家,权当见面了。”

        妙琴酒知道,这话虽是说给在座的人听,实际却是说与梅鸳,梅鸳也无话,只是将她倒在面前的那杯白水一股脑儿喝完便上楼回了房,云眠紧着跟过去,一只手竟偷偷抹着泪,她叹了口气,唱不全戏的角儿,返场不成,便要离园下台,溪云初起,风雨欲来,这园里有情作无情恼的,只多不少。

        众人吃饱喝足,便都散了休息去,唐九霄坐着不动,竟觉得甚是疲累,秋白知道她今晚是要去拜访殷世安夫妇的,又实在放心不下,便让小武亲自拉着黄包车送她去秘书长府,两人回来时已经人定,她不知怎的,就迷迷糊糊倒在了床边。

        “我这些年攒的钱足够为自己赎身了,我拿这些换我的身契,”阮梅鸳将一个布包推到唐九霄面前,又苦笑,“影戏明星是戏子不假,可到底脱了这身皮了。”

        唐九霄已不记得梅鸳是何时离开的,只记得自己跪在风陵渡的天台上不停地为杨妈妈烧纸钱,兹求您给阎王爷带个话,凡是这身契上有名有姓的,都是人世间受尽了苦楚的,权且在那罪行簿上少划两笔,百年之后托生,也求个好人家。

        她想,这梦做得瓷实(北方方言,结实;扎实;牢固)且长,似是梦了五六年,一个年轻的唐九霄也渐渐老起来,落在她膝盖上的月牙印变成了陈旧的疤,梅鸳的身契却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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