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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第三十九回:金兰夭夭遥相安,竹马棣棣面知言(2)


右幕府上,新晋升的副长史祝贯尔正亲自叠着衣裳。明天就要“涉水”了,他按着长史解善章的吩咐,准备将领们的春服。

        春末夏初,着冠春服,褰裳涉水,浴风咏归。以祝祷的春水清洗霉运,大概是颜极诸国唯一通行的民间仪式了。

        不过各地风俗有些许差别,像苍滨、玄焰这样的西方国家,直至暮春四月仍有些许雨雪,山涧颇为阴冷,百姓多打井水,调成“兰汤”沐浴;

        东方的诸国则自由得多,无论是“踩水”、“涉水”、“泼水”,年轻的男女皆在褪去寒意的清水中嬉戏玩闹。

        而盘踞北方的中颜帝国,是颜极唯一横贯东西的国家,各类习俗尽收囊中,准备起来更加繁琐。

        贯尔一边整理着薄衫和裙裤,一边小心地对照先任副长史金络留下的小抄。然而,他的思绪总在乱飞,不得不一遍遍从头再来。

        他频频想起牺牲的金络。

        像很多为颜极而捐躯的战士,金络牺牲得很突然。早上出兵前还一起用了餐,不过一个时辰,连坐骑都没回得来。

        这样瞬息的阵亡,和重伤数日不愈相比,也许尙算有幸?当然了,最幸运的还是活着的人,比如被陌生人推了一把的祝贯尔。

        贯尔没有为先任掉泪,他们私交很浅,即便认识四年有余,唯一的相似点只是同为将军杜若含的亲信。谈不上心痛,也更无内疚,只是面对逝者最后的笔迹,一声叹息勾起了往事。

        贯尔曾做过几年地方兵长,每隔几月,他就要清点出牺牲人员,逐户通知。

        这个名单有时长有时短,甚至与成败无关,像永远都推不上山的巨石,一次次回到原位。生命里从来不缺来来往往,每个人都可以被替代,但亲眼看着鲜活的生命骤然消逝,无论多少次,他都无法麻木。

        有时开门的是年轻却憔悴的妻子,一手牵着长子,一手抱着幼儿,在看到他的刹那,就知道了缘由,连道谢都说得冷静,只在送他离开时,泪水悄无声息地滴下;

        有独居的年迈老母,像他亲生母亲那样,亲切地握着他的双手,满怀希望地注视着他的双眼,似在恳切地求一个不同的消息,却被现实打倒在地,无助地哀嚎;

        这些被剩下的人,或是安静或是悲伤的双眼里,都不约而同地倒映出深深的绝望,如无底的深壑,吸食着人类参破不全的魂魄。

        有时,他叩响的是无人的空宅,或是易主的破屋。他会为不需要进门而松口气,短暂的喘息过后,却无法痛快地划掉这个无人牵念的名字。

        他前两年还试图记下那些孤独的灵魂,但很快放弃了。他不认识他们的长相,不知道他们的生平,名字就成了几个毫无意义的汉字,无异于片刻的叹息,似一声极致的悲哀。

        不过,在这样的人间,相比留下自己的深壑,他宁化作陌生人的一声叹息。

        因为时不时恍惚出神,贯尔很久才收拾好全部的轻衫。奇怪的很,他晋升前明明无需兼顾这样的琐事,晋升后倒觉得无趣。他赶紧趁黑夜来临前,去往各将军帐中送衣。

        再匆忙也要留心府上五位将军的顺序:

        先是幕府主将、右将军杜若含,杜将军不在帐中,贯尔如约将唯一一件有内衬的赤色春服留在了寝被上;

        再是经验丰富的燕山月将军,燕将军一直尽心辅佐杜将军,为示感谢,贯尔将针脚最细的月白色柔衫长裳给了他;

        接着是仍在训练的华楼玉将军,华将军说过今年不涉水,要继续为去年牺牲的挚友服丧,但贯尔依然送去了适合简单沐浴更衣的纯素长袍,只当在生死未知的前线讨个吉利;

        然后是年轻的羲柏将军,于去年秋末替代了资质更深的长兄羲和,奉圣旨奔赴前线参战,贯尔交给他一件轻快的青色套服;

        最后才是唯一不在金络笔记上的白兰溪将军,三天前直接从帝国南方边境率兵加入联军。

        贯尔准备了保守的藏蓝锦袍,顺便借此机会去拜见白将军。

        这个时候,杜若含正与白将军下着棋,见贯尔送衣,遂留他吃茶。杜若含介绍道,“贯尔曾任多年兵长,名声馥郁,来我门下已经四年多了,有些大智慧,刚接任副长史,正好你们认识下。”

        白兰溪对于春服似乎并无关心,恭敬地接过后,却随手放到身后,就又将目光投向棋盘。他盘坐在竹榻上,但依然不掩身形健硕,连腕膊处似乎都是紧致的肌肉。肤色也比一旁的杜若含深了好几度,似沉淀了边疆的风沙,只着朴素宽松的单衣单裤,不添任何多余的挂饰。

        倒是旁边观棋的校尉,一身衫氅整齐,文质彬彬,佩简洁的平安护符。

        这校尉面生,贯尔猜想可能是白将军带来的人。对方倒是爽快,一对上贯尔的目光,就主动伸手问候,“祝长史,在下鱼牙,是白将军的校尉,见过祝长史。”

        杜若含奇怪道,“你们没见过吗?鱼牙回京时,不是来过我府上?”

        鱼牙道,“只在这联军军营里见过,我回京城时,祝长史还没到将军府上吧。”

        杜若含算算时间,碎碎念道,“这过得真快呢,我还以为不过是两三年前的事。”他转而对白兰溪道,“这么算来,我们也有□□年没见过了吧,上一次还是……”

        白兰溪自然地接过话,“我父亲的葬礼,九年多了。”

        “是,我记得你只待了两天,”杜若含为世事无常轻笑了一声,转而对校尉鱼牙道,“你不知道吧,你们小白将军以前可是我私塾同窗呢,那时候清秀瘦弱,一派书生气。不知当时的先生还在不在世,若是健在,估计会很惊讶吧,谁能想到郎中的儿子会弃文从武呢?”

        白兰溪专心致志地走了步棋,才终于抬首舒缓了下筋骨,幽幽地低声接道,“是啊,谁能想到。”

        杜若含有意无意地道,“小白,你也算久经沙场,可惜只在那些穷乡僻壤打闹,也不回京觐见。很多将士对你都不甚熟悉,现在要花上不少时间磨合呢。”

        白兰溪并未作答,倒是鱼牙笑言道,“白将军麾下将士久闻杜将军英名,对杜将军倒是有些冒昧的熟悉呢。”

        杜若含满足地微微扬起嘴角,又继续聊着那些年少往事。

        其实,杜若含早与亲信商议过,包括今天的对话,都是为了立威而专门设计的。

        杜若含年纪尚轻就坐上主将之位,其中多少占了些天时地利。自临浪大败玄焰军后,不得志的年轻良将形象,尽得民心追捧。各国君主们顺势提拔了数名少将,不费吹灰之力,坐享英名。

        讽刺的是,这些少将大多出身优沃,性情淑均,虽确有些许实力,但远非奇绝。只要安安分分地生活,不出几年,自会收获普通百姓一生都无法触及的名利,根本不需要格外的恩赏。君王的提拔,看似顺应民意,实则本末倒置。因临浪而受益的完美贵公子们,如今倒衬得临浪不足,夺走了民心的喜爱。

        杜若含就是其中的一员。他还算清醒,身在高位,却始终担心难以服众,才费尽心思,用出身平凡的新晋将军白兰溪,换了老将羲和。杜若含自认为了解这位旧时同窗,觉得比起战功显赫的重臣,还是年纪相仿的小白好对付些。

        虽说贯尔也为调遣作出了贡献,但他很快意识到了失策。

        这位小白将军看似孔武威慑,但神色随和,细看更留有几分少年气。他似全心投入棋局,气定神闲,但落子皆中规中矩,根本不曾深思。无论杜若含谈起什么糗事,在静听之余,他都会适时地给一些简略的回应,故意让杜若含继续主导谈话。

        校尉鱼牙正好相反,很善言辞,说话正合杜若含的心意。可是,那鱼牙与小白曾出生入死,怎可能真心迎合?

        只见这二人一静一动,唬得杜若含难掩得意。贯尔不便当面提醒,遂借明日的暮春祭,请鱼牙出去帮忙。

        帐外,黄昏最后的余温在军营里回荡。鱼牙看到贯尔步伐有些颠跛,担忧地道,“还是怪我迟缓,若再迅速点,长史也不至于落伤。”

        贯尔反应倒快,立即发现了对方佩剑上的鱼尾卷雕。那日沙场上与光箭擦身而过,惊慌中,他只记得那一晃而过的剑影。“啊,原来是鱼校尉……还未感谢校尉救命之恩,谈何怪罪。”

        鱼牙干脆地道,“职责所在,长史不必道谢。这算是缘分吧,偌大的中军里,正好碰见了长史。”

        贯尔道,“嗯,确实。我还以为没打几场仗,就命数已尽了,还好校尉出手相救。”

        贯尔正欲再谢,鱼牙立即阻止,并引开了话题,“杜将军说长史做过兵长,我每次回乡,一路都受当地兵长的好心照顾,现在想来都很感激。尤其去牺牲的将士家中,有的话很难开口,都要靠兵长的帮忙。长史以前也经常去逐户通知吧,明明不是人心所能承担的差事,却总要有人去承担。”

        贯尔深以为然,道,“我不知校尉还会亲□□问家眷?我只会收到一纸名单,之后还需一个一个地确认遗物遗体,以及核实是否有亲属留下,几乎没有从边境来的其他信息,更没见过远道而来的将领。”

        “长史是在哪里做兵长?”

        “白岩城,我是当地人。”

        “啊,那离边境还有些距离。”鱼牙坦言道,“其实除了与邻国大规模地交战,边境还有很多小型侵扰,有的是敌国,有的是叛军。朝廷为防人心惶惶,除非有连续大战,否则皆按下不表。因此,连像杜将军那样的重臣,都鲜少了解边境实况,百姓更会心生疑虑——明明未闻战事,为何自己的亲人会突然牺牲?这不是一封书信所能解释的,碍于军事机要,只有将领可以负责。但帝国又依赖军队平定边关,很多将军都有心无力。像白将军,他身负重任,生怕一离开,边境就有动乱。结果哪儿也去不成,就托我代为登门慰问。但安心的日子还是太少,只能关照到边境附近的城池,那里入伍的比例最高,也是无奈之举。”

        贯尔听后颇为触动,也明白这将尉二人的功绩一定不少。文臣出身的武将,更显涵养;如今升为将军,跻身了帝国的新兴小族。

        他暗叹,真是造化弄人,他们折腾了大顿,竟换来了杜若含最担心的真正的劲敌。

        “长史可还有家室在白岩城?”

        “我……不曾有家室。”

        鱼牙沉吟道,“唉,我也没有。估计像我与长史这样的人,很难忍心留下身后事吧。”

        这句话恰恰说中了贯尔的心思。落日余晖下,眼前人周身蒙了一层落寞的柔光,更显温和亲近,贯尔意识到来者不凡。不过,只有输给更优秀的人,才算真正的公平吧。贯尔释然笑笑,随口道,“校尉只唤我贯尔即可,不必尊称。”

        鱼牙也笑道,“那我也只是鱼牙而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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