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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第三十九回:金兰夭夭遥相安,竹马棣棣面知言(1)


秦如抱膝呆坐在破败的砖墙上,手里木讷地搓着一只赤色火麒麟挂坠,说不清是为谁祈祷。夕阳正用尽最后的温度,给天地披上金红的袈裟,虽以祥瑞庇佑,却也无力回天。

        大漠飞沙孤日冷,又思醉迷帝王城。

        阊阖琼林金玉藤,笙箫丝弦歌入梦。

        该回国了吧。

        背离天光,遥远的军马被地平线吞没,与黯淡的东方一同消亡,秦如渐渐陷入沉思。假的说上百遍,也就成了真的,差一点就要被自己骗了,有点对不起汐凉……不,是临浪,或许已然信了自己的谎言。

        抛下过去,离开深宫,种一片和旧日相仿的晚香花田,追忆似水流年,收割日香月柔,回到最单纯的年华。

        只是,她们错过了太多,错过了金兰之约,错过了深宫的棋子和牺牲,错过了黑夜的残忍和覆灭,错过了风干的泪水和结痂的伤疤,最后剩下彼此无法理解的选择,和徘徊着的回忆。

        有时,秦如还会梦回田边纱帐里,卧于暗夜之中,繁星满天,夜幕无垠,萤火虫点点相伴,三伏蝉声声不倦,夜风里飘荡着洛幽的柳琴和临锋的吟唱,一首动听而忧伤的歌永远都唱不完。

        一转眼又是青麓暖阳,楠木筑成的小屋坐落在颜赂之交,屋外晚香玉丛顺流而种。难得回家的少年在田间挥汗耕耘,身后,小女孩蹦来蹦去地紧紧跟随,一双活泼的褐眸盛满星辰远洋,开朗地笑开了花。

        可惜快乐啊,闪烁在长远的回忆里,如花火般,一点亮就熄灭了。

        睁开眼睛,她依旧倒在冰冷的台阶上,膝盖弯曲得太久,站也站不起来。十指在隆冬的朔风里冻到皲裂,亮红色的皮肤膨胀通透,又痛又痒。即使想努力地扬起头颅,四角的天空困于深宫高墙之中,不见日升月落。

        原来我们早已从梦中醒来,却固执地以为尙没有结局。

        早在玄穆的军令之前,她们就很少见面了。即使见了面,也只有回忆,两个人能聊的,还不及玄凝一个人能讲的多。尤其在越人出现后,有时,秦如甚至会忘记她们之间不过百米之距,一晃数日都不曾想起对方。

        幼时受制于命运的孩童,曾势单力薄,盼望着有一日可以长大,好为重逢而抗争;

        而今即使有了力量和权利,却选择妥协于命运的安排,继续在世事里旋转,无法休止。

        她离开前线时,她祝她的女孩平安,她的女孩望她如意,谁都没有说再会。什么布衣之别、金兰情深,还有诗人口中千回百转自彷徨,都免不了落入俗套的人之常情——除了红白喜事,再无相会。

        不抱怨也不求助,大概就是好好的;

        只要你好好的,我们横亘开了两个世界也没有关系。

        不远处,不知谁大呼了一声,秦如闻声望去,在断瓦残垣的缝隙中,一个年轻的将军正在舞剑,健步如飞,行云流水。年轻健硕的脸颊被汗水打湿,大冷的天,涔涔的身子蒸腾起一圈水汽,像缠绕着仙云雾霭。

        白色战甲,似是苍滨的小将。秦如只觉得面熟,记不得名字。奇怪,为什么苍滨人没有和临浪一起驻留前线呢?

        那少年似乎觉察到她的目光,收剑,驻足回望,对她温暖地笑了笑。

        秦如没有回应,起身让出了独处的空间。

        日落西山,很快就要天黑了。她本想回帐歇息,却远远地听闻玄凝的侍女在寝帐附近寻她,立即躲闪到一边。估计玄凝正是气不顺的时候,没事得绕着走,省得被当成出气筒。

        听说离营前,玄凝曾跟临浪大闹了一场,当夜,临浪与玄穆深夜密谈。第二日一早,玄穆就以精简军队为名,命玄焰女眷当日迁回后方,只有秦飞将出面送行,连玄倓都没有露面。

        侍女侍从们私下嚼舌根,有的说玄穆是为了安抚临浪和其身后的苍滨精兵,有的说玄穆一直对这场冤孽的三角恋不胜其烦,还有的说玄穆只是借机摆脱自己的婚约私情。

        不论事实如何,因个人私情,赶走了军中一国的女子,确实“苍滨味”十足。要知道半个世纪前,正是因苍滨大将叶凌波为情所困,不惜白白牺牲五千雄兵,挽救身陷敌营的女将,才触怒整个王朝。年轻的苍滨十一王下令,从此女子不得参军。

        当年受悲愤驱使的人们,大概都不曾想到,他们的悼念渲染了自那以后的五十余载。女孩放弃了收养父母选的名字,收起了亲生父母给的声音,去完成他们的意志,已是其中最不值得一提的凄怆了。

        而联军军令无意间支持了过去偏颇的决定,对临浪未来的处境极为不利。但显然,临浪没有多加考虑,更可能因为天真,所以不屑于考虑,莫名成了幕后推手。

        一想到临浪的失策,秦如又有些坐立不安。

        这样不行。

        她已经潇洒远行,自己又怎么能放不开手?

        要沉稳下来。

        至少玄穆做了明确的选择,秦飞将也说过不少好话,苍滨人以后还要靠她引领。

        这点小失误,临浪不会有事的。

        秦如不自觉地又握紧手中的火麒麟,顺滑的织锦已经磨到脱线,嵌进了细小的沙砾,摸起来有点生硌。正好足以将她从思绪中拉回自己的现实,她反而更用力地用指甲磋磨。

        只可惜送她火麒麟的,是个自身难保的人,否则来前线鼓舞士气的王室怎会是两个公主?

        可是,假使他意气风发,那她大概连半个信物也得不到。

        一切交换都要经世事衡量,连感情也要放在天秤上称一称,才能眉来眼去。哪怕人心偶尔波动,也总会回到原点,缩成一只不朽的秤砣。

        玄焰唯一的王子,还好折了翼,做不了不可一世的玄凤,才能在金丝笼中看到她熟悉的四边形的天空。

        但他缠起她递来的红线,并非感同身受,不过选择了轻松;

        而她心知肚明,却还要假装纯良,最是心累。

        所以,一定要磨损至深。

        倘若薄情郎,如何都会忘记,无关用情至深;

        倘若他肯担当,待归处,自然珍惜她真心至深。

        执着间,身后有人阴阳怪气地低声道,“你这就要回国了?哈,逃出宫的是你,巴巴儿回宫的也是你。看来是那位大司马不收你,赶着回宫求太子垂怜咯?人果然越大越丧志。”

        秦如听了,一股火气直冲天灵盖。见四周无人,她立即凌厉地回呛道,“我去哪儿关苍滨人什么事?你倒是有志气,兵荒马乱的,能去哪儿?”

        日光的阴影中,繁星如小兽般潜伏在日影覆盖着的沙土中,诡异地笑了笑,“别说兵荒马乱,就是天真的塌了,又有什么在乎的?好歹不必靠别人大发善心活着。依我看,秦丞相一时半会儿回不了国,就是等他回去,也已重新适应了战场厮杀。若玄穆、玄倓中再没了一两个,那就更没心思追究一个远亲的死了。”

        秦如冷对繁星的蔑视,道,“你未免太自以为是了,我何曾指望过丞相半分?他给的帮助和牵连,算下来还不知哪个更多。你不过有点三脚猫的功夫,将来嘲讽我,也真是不自知,趁早关心好你自己的事吧。”

        “看来你还不知道呢,”繁星缓缓起身,抖落了满身的尘土,阴晦不清的狼目滑过一丝狡黠,“我不会跟她们回去,我要留守后方。你也该留意说话的语气,总归有求于人。”

        秦如眯了眯眼睛,心想,这繁星时而看着天真洒脱,但并非善类,不可能出于好心才放出口风。

        不过这番话也提醒了秦如。

        秦家父子对苍滨的包容,绝非十王所盼,此时回宫,虽然表面上安定了不少,但恐怕会无意间成为权力斗争的牺牲品。

        这个道理,想必秦飞将这样老谋深算之人也有所预料,却没有试图保护她半分,看来确实不在乎。因战局失利,才露出茸茸暖暖的胸腹,人却因此忘了虎的獠牙,还以为是驯化的犬。

        她不免在心中自嘲地笑了几声,大概是佩服这样的老成。

        可她不禁想起,若秦氏连血亲都可以牺牲,对曾经和未来的劲敌,又作何打算。那尙不懂世故的人,只知沙场胜负的人,全力冲在最前线的人,真的能在另一个世界里好好的么。

        想到这儿,秦如下定了决心,问道,“直说吧,你有什么条件?”

        繁星露出满意的神情,侃侃地道,“前些日子,联军的几个信使趁乱逃了。现在但凡能打仗的都去了前线,后方都是些老弱伤残,连找个会骑马的都难,更别说什么靠谱的人选了。”

        秦如听了,不由得锁眉,但很快像怕留下纹络似的,忙用指尖揉平了眉头,道,“这不分国家么,自己国家的信怎么可能叫外国人送呢?难道逃的是玄焰人?”

        繁星冷笑了一声,“呵,那是往返于联军和诸国之间的信使,他们不过短暂地在前线待上一两天,有什么可逃的?我说的是联军内部往返于后方和前线的信使,只传达各阶军令和分发普通书信,没什么秘密可言,自然不分国籍。”

        “怎么知道是逃兵?”

        “突然消失不见,行李都收拾了,当然就是逃了。”

        秦如平静地注视着对方,道,“又或是有人替他们收拾了行李。”

        “兴许吧,”繁星似笑非笑,“这倒不影响你,没人敢在秦丞相眼皮子底下动秦家的人,包括嫡公主。哦对了,兴许都用不着秦丞相出面,我差点忘了还有大司马在呢。临司马那个脾气,常人躲都躲不及,哪里敢惹能自由进出司马幕府的秦姑娘呢?”

        秦如冷冷地撇清道,“我哪里能自由进出苍滨人的地盘,不过是因为司马救下凝公主,我作为陪读侍女,替穆帅和凝公主照顾了下。之后,我还去过司马幕府几次?你不要胡说八道。要说你在这联军里也不止认识我吧,怎么会来问我?难道是因为大司马?”

        “你这问题还真够多呢,”繁星显然不打算全盘托出,随意敷衍道,“玄焰人的事,与苍滨人有何干系?我刚说了,后方能骑马干活的,就没剩几个。”

        秦如想起早先那个苍滨小将,既然与繁星无关,那就很可能是临浪派来的。为了什么呢?能打仗的都去了前方,哪有往回调骁将的道理呢。

        秦如道,“且当我接了这份差事,之后呢?”

        繁星极其简略地道,“你得先跟公主们通报一声吧,明天自有人来安排差事。”说罢,像没事人似的,哼起了歌,背手踱着步子走开了。

        不必繁星多言,秦如也摸清了个七八分。正经的信使哪里需要她来掩护,要么是繁星有问题,要么是信本身有问题。当然,更可能两个都有问题。

        她其实不甚在意繁星的人能否真的推翻王室,要么是太子妃,要么是自由。孰重孰轻,又如何能预卜先知。

        既然归国的决心是需要说服的,留下的信念是自然而然的,何必向命运支付反抗的筹码呢。

        秦如不由得轻轻笑了笑。

        凉凉你看,你那刺客师姐和我之间,最终还是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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