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十四回：谁曾料死易生难，十四年旧怨新缘（1）
沉风冷月，阑语低诉，大司马幕府府前冷落，地上泥泞，搅着来不及收拾的血水和冰水，灯火虚弱地在原地打转，一声声停停断断的喘息声揪扯着心尖。
眼泪都要流干了，没人的时候，秦如便不停地轻声哀求她的凉凉快点醒来。
魏颖新提了一盆冰水回来，外面清爽的空气跟着他溜入了帐子，轻轻抚着美人低垂分叉的刘海儿，却抚不平颦蹙愁眉。秦如看了眼魏颖，他换完盆里的血水后，抱着头蜷坐在地上，微微摇晃着，时不时抬眼看一下临浪，又很快用手背擦眼睛。
她心酸地想，也算凉凉这些日子没白疼他。她开口道，“她不会有事的。”
魏颖抬头看她，满是悲伤地道，“你不能确定的。”
秦如强忍啜泣道，“我确定她是想活的，都这样了，她还在努力呼吸着，不是么？右将军说，刚撤回城时，她还睁开了眼睛，人也有意识。所以，所以她一定能康复。”
魏颖听了，莫名地有点生气，皱着眉道，“军医今晚都撤走了，全去请示穆帅了，这意味着什么，还用想吗！”
秦如幽幽道，“他们怎么想都不重要。他们没见过，她想做的事，就一定做得到。”
魏颖摇摇头，他不喜欢盲目的乐观，只是徒增失望罢了。
痛苦令临浪从烧焦的声带中发出混糊的呻/吟声，魏颖慌忙起身，却也束手无措。还好秦如比较沉稳，温柔而娴熟地将毛巾在水里凉透，拧得半干，敷在临浪的额上，再依次换洗了颈上、肩上、胸前、前臂、手上的包扎和冷敷，水盆里很快一片血红。
秦如轻声的安抚，似乎令临浪平静下来，魏颖提上来的心才暂时落下。虽然秦如表现得淡定，实则也很害怕，她探了探临浪的颈脉，才偷偷地松了口气。
魏颖见了，思索片刻，对秦如问道，“你和司马以前认识么？”
秦如没有避讳地回答道，“嗯，我们认识很多年了，只是后来断了书信。”
魏颖犹豫了下，还是决心开口，他问道，“那……你知道……司马是哪儿的人吗？”
“哪儿的人？”秦如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是苍滨人么？”
魏颖道，“只是苍滨人么？”
秦如听懂其中涵义，魏颖原来跟着玄穆，恐怕是听到了什么风声。她直勾勾地盯着他道，“哪儿的人重要么？现在出生入死的到底还是她！”
魏颖忙道，“我不是……我只是，想多了解司马一点。总觉得事到如今，我还是不知道司马是怎样的人。”
秦如叹了口气道，“司马是怎样的人，和她的出身和过去都没有关系，而是看她素日待人的真心，还有关键时候的行为举止。你已经够了解她了，可能比我了解得还要多呢。”
魏颖心中一颤。在内心深埋的一角，他始终在找借口，也许在司马的过去，存在着一个理由，预定了今日的灾祸。好像这样就能缓解一点失去的痛，就不至于悲愤世事无常，也不会再内疚自责。
但如果，这就是全部了呢？如果，偏偏就是天妒英才；如果，就是他的缺席，才导致了司马的牺牲……他真的不敢想。
为什么，玄穆玄倓和修极交战许久也不过是轻伤，司马刚回营几天啊，就又一次徘徊在生死边界。前线这么多将军，为什么就不能换一个人死？为什么司马偏要去出头？
他为自私而羞愧，愈发地生气，说不清是生上天的气，还是气临浪，亦或只是自己。他需要一点希望，只要临浪活下来，什么都好了。他忍住眼泪，问道，“司马以前做过什么，让你确信他能活下来呢？”
秦如道，“她啊，做过太多连她自己都不敢想的事。我之所以确信，其实……因为我真的真的不想她这样痛苦地死掉啊……”说着说着，她双手捂脸，哭了起来。
魏颖难过地瘫坐在地上，泪水也滑了下来，他无力而空洞地目视前方，前方什么都没有。
这时，床上的人微微战栗，很快全身抽搐起来。秦如连忙叫魏颖帮忙，让临浪翻身侧躺着。临浪很快又安静下来，秦如却发现手上又沾了新鲜的血液，仔细一看，顺着临浪的眼角，血水跟着眼泪流了两道。
随着魏颖一声惊呼，再看，只见鲜血从临浪的耳边、鼻中、嘴角缓缓而纤细地流出。秦如强装镇定，手忙脚乱地擦着，手腕却都在抖着。
人七窍流血，还能活吗。
眼看带着温度的血流却缓缓不绝，秦如渐渐只觉得天旋地转，不小心打翻了床边的手盆，殷红的水全泼在了腿上，她浑然不知。
魏颖见势不妙，慌忙道，“我，我去叫……叫人来。”他的声音跟着整个人都抖得不行，连幕府都没走出去，就摔了一跤，守在府上的侍卫们见他脸色见鬼般惨白，都跟着慌乱了起来，弃了岗位，围了上来。
“魏长史！司马如何？”
“军……军医，军医呢？快……快叫人！”魏颖见只有两个年轻的小军医候着，急到眼红。
旁人忙解释道，“长史您忘了，师傅们刚去大将军那儿回话呢！”
魏颖撑起身子，拔腿就跑。
侍卫长萧疏篱见状，赶紧叫人跟上，他心惊不已，料是临浪不好了，回头想询问下帐内的情况，回答他的只有女子无力的啜泣。
大将军幕府，主营灯火通明，一众将军校尉，鸦雀无声。有人偷偷地瞄着空着的座位，低低地叹息。
那个将将天明的时刻，魏颖尚未醒来，临浪的早膳还在路上，司马幕府的兵也不曾出动，谁也不知临浪为何会突然独自出现在城门附近。
原以为前线终于安稳，谁知转眼接连匆匆送葬了两员大将，黄土白骨，英魂故里。如今只怕继中颜和花都，又要有一国人悼念他们的将军了。
双将陨落和临浪濒死的消息，当日便传到花都圣城周边，天子震惊不已，既伤心寥寥之死，亦担心联军存亡。蓝念真为解圣忧，以安军心，亲自前往前线，不由感叹，不过时隔几日，竟物是人非。
玄焰军医长玄平、太行军医函丹等一众军医跪倒在地，“仅凭天命”四字重重地敲在众人的心上。
玄穆垂首坐在主位上，听后手中笔顿，一语不发。
中颜帝国将军杜若含拍桌喝道，“没救回来的就算了，这人是活着带回来的，居然医不了？什么庸医！”
玄平苦苦解释道，“大司马体外烧伤严重，盔甲和血肉黏连在一起。即使强行分离，也只是无端增添痛苦。大司马体内摄入过量日华，内脏灼伤失血，再被日华强行修复，循环往复，这种情况史无前例。如今大司马情况不断恶化，吐出来的血就如半沸腾的水，冒着蒸汽，烧得声带和咽喉全部溃烂，无法进食用药，已经连续三日不曾醒来。不止玄焰，各国军医都试过了，实在是……实在是无计可施啊。”
右将军锦瑟不愿相信，抱着残存的希望，执拗地再三向函丹问道，“真的没救了么？之前，不也养好过么？”
函丹悲伤地道，“之前，司马不小心摄入日华，之后并无过度用力，小心翼翼地休养才得以勉强控制。这次……这次司马大动内力，就是没有冲上日华墙，都已难保。如今纯日华已经随着气息贯穿血脉，活生生地打通经络，直冲五脏六腑，真的是……”说着说着，函丹也已哽咽，说不出话来。
就是不信玄平，函丹随军十余载，向来可靠，若是连她都无法……锦瑟含泪，痛苦地闭上眼，前日刚见，人还能说能笑，怎么再见就脱了人形？
临浪，我与你何来生死之交？本是我还你金缕之恩，怎么到头来，竟成了你以命换命？
玄穆手中“啪”的一声，笔杆成了两截。玄平等人忙再次叩首拜倒。
太行将军楚宫最先哭出了声，楚泽试图安慰着她，却忍不住抽泣。受过临浪救命之恩的玄凝跟着鼻子一酸，其余诸将虽与临浪接触不多，但也不免摇头叹息。
人好好的时候在背地非议，现在人要没了，内疚和后悔猛如吃人。
卫将军玄烙起身劝道，“各位将军，大司马重伤，大家心里都不好受。军医们数日都不曾休息，已竭尽全力，确怨不得他们，只是这几日大司马的情况我们也有目共睹……”
吉地将军初元忱打断了他，怒道，“这话什么意思？所以大司马就该等死？”
车骑将军玄炟喝到，“军医都没办法，还能怎么样？你要是有办法你去治治看！”
玉生烟早就看不惯玄炟素日作风，这时候也顾不上其他，怒对玄炟道，“大司马拼死救下整整两队将士，你算哪门子将军，居然说这种风凉话！”
将军蒙尘亦感念临浪恩情，震怒不已，忍着背伤扶案起身，对玄炟怒道，“休得妄言！若能以我卑微之命换司马的半分希望，我必义无反顾，报司马不计前嫌的救命之恩！”
主营里顿时愠声哭声，纠缠不清，大家都心烦意乱。
玄穆愠声断喝，“够了！外头还没乱，你们倒乱起来了！”又不免是一顿训斥，众人立刻安静下来。
待众人安静下来，蓝念真向玄穆请示后，劝道，“大司马的情况，在座的各位也都是有心无力，这并不是谁的错，也怪也只能怪修人。联军军医所言‘仅凭天命’，虽然多少残忍，但也确是现实。我有个想法，还请大将军定夺。”
蓝念真继续道，“颜、赂二极交界之处的天门，正是纯日华所铸，恰坐落在司马故国、苍滨王国的西境。即使如今日华大有消减，常人亦接近不得，听闻偶尔有士兵或平民误伤，但大都平安无事。苍滨十一王期间，曾聚集过众多颇有声望的医者，我斗胆妄测，苍滨如今仍有能够医治日华重创之人。苍滨若是肯派人前来，或是接司马回国，不知能否有一线生机。”
玄穆沉思片刻，道，“蓝御卿所言有理。其实临浪重伤当日，我以派人联系苍滨使者，只是至今还未有回应……”
这时，幕府外面传来骚乱，紧接着，魏颖慌慌张张地闯了进来，不慎摔在地上，悲痛哭道，“穆帅！穆帅！司马七窍流血，怎么都止不住！”
锦瑟顿时心中一沉，若是仅凭天命，为何天命如此？
玄穆忙喝起军医，直冲向司马幕府。一进帐，便看到秦如坐在临浪身边止不住地哭，他大脑一片空白。
那人，死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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